1. 獲救的代價會不會太大?

 

塞拉斯.O.龍德少將,垂頭喪氣地坐在艦長休息室那張豪華的大沙發上,穿著病號服,脖子後頭貼滿了各種醫用記錄條形碼。他眼窩深陷,柔軟的栗色頭髮凌亂覆蓋在額頭上。

星艦指揮官的額頭上被金屬片飛濺割出了血口,右手臂整個被救生艙的蓋板壓爛了,在醫療艙內做了暫切處理,放到培養槽裡修復。由於來救援的飛船不如基地裡設備好,他暫時得不到那些鉅細靡遺的昂貴的納米組織修補,只能保持這狼狽樣直到身體自然癒合。

他不停用剩下的左手去扯右手空蕩蕩的衣袖──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截肢,讓驕傲矜貴的指揮官大人非常不適。

「我早該想到的,這是狡猾的聯盟豬的圈套!現在一切都完了,帶過去的艦隊全軍覆沒,我要上軍事法庭了。」塞拉斯臉色蒼白地說。

他升為少將才不到一個月,而現在,他可能要面臨一擼到底的罪責了。

對面是他的同僚,確切地說是他的上司──李恩中將。

他沒有向塞拉斯表示慰問的意思,而是站在房間中央, 沉默,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李恩穿著一件襯衫和軍褲,看上去就是剛出了手術艙後隨意套上的,襯衣被汗水溼透了,貼在他身上,顯露出那塊壘分明的肌肉線條,可以看到強效繃帶包裹著他的肩背。那凌亂的穿著和戰損讓李恩看起來更像個在戰場上拚殺的陸軍機甲兵而不是帝國邊境的總指揮官。

塞拉斯回想起著陸的時候那慘烈的狀態,有點擔心李恩的脊背傷勢。這種程度的撞擊和摩擦就算是駕駛員穿著緩衝駕駛服也夠嗆,而目前不回到基地,也不可能進行最終的細胞修復。

「李恩閣下,你忘了戴你的【喉結】了。」塞拉斯拽了拽自己燒焦的頭髮,漫不經心地提醒。

李恩的喉結上面有一些新鮮的輕微炙傷,這痕跡一直連到腦後,量身定做的智慧助聲器不見了,所以現在李恩只能發出沙啞的呼吸音,不能說話。他本來就是個殘疾,助聲器故障之後,他只能保持沉默。這塞拉斯是很理解的。所以他大概只能自說自話了。

對於剛剛捨命救了他的這位同僚以及上司,塞拉斯其實談不上多親近,要說為什麼,並不是歧視殘疾人或者平民出身的緣故,極大可能是因為這個傢伙的性格。沉默寡言或許是因為他喉嚨受傷,但無論什麼時候,塞拉斯和李恩那雙褐色眼睛對視,總有種被盯上的感覺,就象是被一隻維納斯星的斑尾星龍盯上那樣心裡毛毛的。

塞拉斯伯爵是個有教養的貴族,他以極好的涵養容忍了這種眼神,還能偶爾開個玩笑。

這個不算太熟的同僚下了機甲,傷都沒顧上治療倒是先來看他,也算很有良心了,但他什麼都不說,還死死盯著自己看,就讓塞拉斯感到氣氛緊張。

塞拉斯當然不會誤以為李恩是發情期到了。這可憐的傢伙曾經在慘烈的十字星會戰中脖子受了危及生命的重傷,非但傷到了喉骨聲帶,阿爾法腺體也受損了,從此成了一個「啞炮」。

他的阿爾法外信息素消失了,就像貝塔那樣不能被聞見,對一個阿爾法來說就是社會性閹割。

要不是著陸之後很長時間沒有得到救治,這些傷其實都可以靠細胞打印恢復如初, 可惜他當時不是個貴族,身上沒有定位器,也沒有最高的醫療資源權限,掙扎了三個月後才獲救,那時候一切都晚了。

以塞拉斯本人的角度來看,不再是「完整的阿爾法」這件事也不見得是什麼災難,不過就是迴歸到了貝塔的平靜中。

他自己分化為歐米伽的時候也曾經希望性成熟不要到來,那太煩人了,但他非但腺體超健康,測試荷爾蒙水平還居然是個S 級,這就意味他此生註定與禁慾無緣了。

塞拉斯是一個名門血統的公子哥,一個歐米伽,他的志向不是幫助維護家族榮耀,建立利益紐帶,延續尊貴血脈那麼無聊──他的志向是自由自在吃喝玩樂。根據他的瞭解,阿爾法的標記並不像各種全息電影,遊戲,以及文學作品描述中那麼美好。有歐米伽認為那就象是一個噩夢,尤其是被不怎麼喜歡的阿爾法標記。塞拉斯在瞭解了這個情況之後,覺得以他這般身分地位和年紀,真沒必要一定得嘗試。

王都不缺乏奇葩貴族,塞拉斯少爺討厭標記這種事,也沒有奇葩到驚世駭俗的地步,只不過他的性格確實任性驕縱,以至於因此惹來了禍事。

在兩年前的某個夏季宮廷宴會上,年輕氣盛的龍德伯爵初入帝都的社交季,不巧遇上了著名的花花公子,素有「頂級歐米伽集郵冊」之稱的喀戎親王。喀戎跟往常一樣對他展開了熱烈的求愛,可能是說了些糟糕的話或進行了一些糟糕的行為, 所以塞拉斯少爺想都沒想就把手裡的月石香檳潑了上去。

至此為止,事情還有挽回餘地,藉口自己手滑沒端好即可,但接下去小少爺在盛怒中痛罵了孟浪之徒,說了:「滿腦子就想著標記,你會不會是蟲星返祖?」「只要見到免疫級別高的歐米伽就想來一發的是所謂的TOP癖發作嗎?」之類過分的話,這就比較難辦了。

周圍的賓客圍觀了慘劇的發生。皇帝和龍德家族都覺得挺尷尬的,處罰誰都不太好。念在塞拉斯正式性成熟才沒幾個月,還是二十歲的小朋友(註)不能跟剛成年較真。皇帝並未降罪。龍德家倒是很果斷,立刻就自行處理了,他們把年輕的弟弟發配,不,調任到了偏僻的帝國邊境來當守備軍,在這個鳥不拉屎,離開帝都極遠的地方,就當作是面壁思過。

家族事先調查過此處情況。指揮官是個殘疾人,傳聞中失去了「生育能力」的阿爾法。

李恩.多莫——沒有信息素,不發情,據說陽痿,還是個啞巴,正是哥哥們放心安置弟弟不會因為性格和性別跟地頭蛇起衝突的那種環境。李恩不是貴族出身,他是帝國門閥林立下罕有的平民出身將官,並非龍德家的派系。

他戰功赫赫,是少數幾個阿爾法戰略指揮專家,出色的王牌機甲騎士,黑死神的唯一駕駛者。皇帝陛下按照軍功規則頒給了李恩一個子爵的爵位,對平民已經是破格抬升了,但李恩似乎日常並不喜歡別人以爵位相稱,可能是因為殘疾的緣故,風評中他性格古板沈悶,可以預見塞拉斯的邊境巡邏生活會多麼無聊苦逼如同坐牢,也算是一種默認懲罰了。

皇帝和帝國元帥軍部總長海德里希大人欣然同意這個處置方式,火速把這位少爺扔到了十字星域報到。

塞拉斯少爺僅僅只是來打打醬油避個難,順便繼續給龍德家增加點兒封爵位的藉口,想法就是這麼簡單。


【註:在這個平均壽命一百八十歲的現代,性成熟通常在18-20,16-18歲的時候開始分化第二性別,也就是阿爾法的環節和歐米伽的內生殖腔正式發育。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塞拉斯偏偏遇到聯盟的黑色僱傭軍「山貓」。

他確實是收到了柯庭部隊追蹤山貓的信息,打算來個合圍,但還沒趕到正確地點,就已經被山貓預先埋伏在小行星帶的陷阱捕捉到了。在游擊戰中,塞拉斯這樣的年輕貴胄戰爭經驗實在少得可憐,他遭遇的失敗不能全部怪他判斷失誤,山貓對比塞拉斯來說算是一種類似天災的不可抗力。塞拉斯這一次大難不死絕對是運氣爆棚……或者就因為戰友搶救及時。

是的,李恩中將,這個直屬上司,邊境總指揮官,單槍匹馬的地駕駛著座駕黑死神,把救生艙給營救了。光是這段描述就顯得很不可思議,而塞拉斯也覺得自己能活著很不可思議。塞拉斯少爺是沒想過能給指揮官添這麼大麻煩,但大家都活著,就得考慮後續問題了。

「李恩,帶上你的【喉結】,我得跟你談談!」塞拉斯說。

李恩聞言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喉結部位,他的舊傷因為助聲器被拆掉而露出來,傷口有些猙獰,橫貫了整個頸部,包括後頸的外信息素腺體,他似乎沒有交談的想法,只是走到了塞拉斯坐著的沙發前面,遲疑地跪下一邊膝蓋與塞拉斯平視。

塞拉斯看到了李恩嚴肅的表情和通紅的眼眶,那雙褐色但是虹膜帶著細碎藍色冰碴的眼睛,以及額頭上細密的汗水。塞拉斯皺了皺眉,出於對上司健康狀態的關心,他伸手觸摸一下李恩的身體和脈搏,檢查他的體溫,但他的手被李恩一把攥住。

李恩握住塞拉斯的指尖,貼上自己的嘴唇──溫度是對的,活著的溫度。還有塞拉斯身上的甜蜜的信息素味道。當人類恐懼或者受驚嚇的時候,腺體會不自覺地洩露出更多的信息素。塞拉斯身上的甜蜜香味在劫後餘生之後依然縈繞不去,混合著貴族專用的古龍水【黃金蜂蜜】。兩種味道融合成了塞拉斯特有的氣味兒,就像陽光投入一片黑色迷霧中那樣,驅散了李恩昏沉黑暗的燥熱。

塞拉斯活著,他要保護的人在此處。

「長官,您是著陸的時候衝擊太大,撞到腦袋了嗎?還有,你的手很燙,你在發燒。」塞拉斯遲疑地企圖抽回自己的手。從來沒想過李恩這種冷冷淡淡的傢伙居然也肯主動碰觸別人。而李恩只是緩緩搖頭。塞拉斯完全沒意識到就在半小時前離死亡有多近,也許只差幾秒鐘,他也沒意識到,李恩.多莫在短短的十五分鐘裡又怎樣爆發了驚人的行動力,指揮第四序列艦隊的旗艦單獨躍遷,完成了幾乎不可能的營救軍事行動。在並不遙遠的帝國戰爭史上,這樣的閃電奔襲救援都是由歐米伽指揮官完成的。

──分化後的歐米伽體內王蟲基因會變得活躍,由此更適合成為指揮者,而阿爾法可以做到這程度是很不容易的。

「好吧,你要還能撐住的話,就聽我說,李恩,我的判斷沒有錯誤,這真的無法預判,如果因為這次的全軍覆沒就要槍斃我,首先得找個在拉姆行星帶防線內比我好使喚的傢伙來代替我。讓軍部找去吧!」戰場上的年輕敗將剛剛劫後餘生,開始關心自己的仕途,努力為了自己辯解,但才說了幾句,一雙大手就捧住了他的臉龐。

李恩凝望這張俊俏的,帶著傷痕的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感謝命運讓他沒有遲到一步。

這個怠惰而吵鬧的公子哥還活著,還能摸到體溫,他試探著伸手,抵住塞拉斯的左胸,年輕男人的胸膛中鼓動的心跳活力四射。

塞拉斯已經覺察到了情況不對,他雖然是個公子哥,但也好歹是個軍人,是有危機意識的。他反射性地抓住李恩放肆的手腕,卻發現自己的力量薄弱得過分,這是抗排異藥的副作用。塞拉斯一個眩暈,已經被摁在了沙發上,李恩的鼻尖幾乎貼上了他的鼻尖。










路过的袖子

發表評論

評論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