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嫌棄的受的一生》1-5

《被嫌棄的受的一生》 (一)

 

 

 

“哐啷。”水牢的重鎖打開。

 

我雖辨不明日月幾時,約摸也知我深陷囹圄近三月之久。這裡是天門宗的水牢,不論是鎖鏈還是鐵欄上,都嵌入吸納靈氣的千年鋯石。就算是能飛天遁地的大能,被關押在這兒半天不到,也會被徹底榨乾。

 

我在這兒關了三個月,已經形同廢人。

 

此地久無訪客,我一聽腳步聲,就知來人並非是賀蘭芝。他修為雖已臻化境之期,但每次到這裡,都步伐虛亂,破綻百出,加之先前一次,我和賀蘭芝鬧得不歡而散,以他之清高面薄,怕就算我死了,他也不會再願意看我一眼。

 

來者有數人,走在首位的都是天門宗的高徒。當中一人拿著火把一照,想是見我還好好活著,語氣不善地道:“慕青峰,你居然還沒死?”

 

我扯一扯嘴角。天門宗這幫弟子,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惟賀蘭芝一枝獨秀。其實,不單是天門宗,如今仙門三宗,盡是些道貌岸然之輩,真正的修行人不足兩三。

 

“師弟,莫看他的眼睛。”另一人出聲,“聽說魅妖用眼睛就能誘惑獵物,連賀蘭師叔都差點著了他的道,你可要謹慎啊。”聽罷,那原先開口之人就退開半步,好似我是什麼洪水猛獸,極是嫌惡。

 

我不禁笑出聲,胸口像漏風一樣,一動就抽疼:“這位兄臺說得不錯……可千萬別挨我近了,到時候,沾染了淫性,你幾位師兄輪番上來,可都解不了癢。”此話極是下作,幾人聽了臉色無不一變。

 

我聽見“錚”地一聲,他們之中已經有人拔出劍,想是恨不得將我直接捅個對穿。

 

“夠了,”一聲音打斷其他人,“宗長們都在等著,先把人押出去。再說,他也就只能得意此時了。”

 

他後面那句話,是特地說給我聽的。跟著就有幾個下品侍從過來,縛魔鎖穿過我的掌骨,拔出來時比釘上去還要痛,早知這樣,不如讓他們直接刺我一劍——我也不過想想罷了,我素是貪生怕死,比誰都愛惜這條賤命。

 

沒有再見到賀蘭芝,我斷是不會自尋死路的。

 

費了一番力氣,他們將我從水裡撈出來。我日日泡在水裡,下身幾乎失去知覺,若不是還有殘餘的靈氣護體,早就半身不遂。我跪著時,一人摁住我肩頭,向我輸送靈氣,修仙和修魔不同,那竄入我四肢筋脈的靈氣宛如冰渣,帶來鑽心般的刺痛,我嘔出一口濁血,總算能再站起來。不等我站穩,縛魔鎖就套來,仿若我是什麼窮兇惡極之徒——仔細想來,他們也不盡然冤枉了我。

 

“走!”他們將我推了出去。時隔三月,我終於重見天日。

 

——三月之前。

 

天洲倉土剛剛經歷了一場仙魔大戰。自古仙魔勢不兩立,修道者與魔修歷來相鬥已久,尤以近百年摩擦不斷,已經到了碰面就互相殘殺的地步。三個月前,仙門三宗難得聯手,集結各方勢力,一起攻陷了萬魔宗,魔君靳涯不知所蹤,可他們逮著了魔君的爐鼎——慕青峰。

 

慕青峰與仙門頗有淵源,他本也是三宗之一天劍閣的弟子。天劍閣是無數宗門裡,唯一一個以劍為道的仙門。劍修大多都凜然正派,眼裡揉不進半點沙子,誰想到這一泱泱大宗,竟出了這等逆徒。慕青峰天生有異,是魅妖和修道人的孽子。他和他孃親一樣,生有媚骨異瞳,修道人不妄殺生,而慕青峰年少時媚骨尚未醒覺,與常人無異,他在天劍閣裡混到了十幾歲,到底因骨血裡摻雜著妖族的汙穢,慕青峰十九歲時,由於殘害同門弟子,被其父——天劍閣長老、亦是仙門三君之一的浣劍真君親手斬斷劍靈,一擊擎下九霄。

 

未承想,慕青峰沒有死。

 

十年不到,慕青峰的名字又一次被人提起。而在那時候,他已是魔君靳涯的爐鼎,為虎作倀,殘害蒼生。

 

我便是這些人嘴裡,魅妖和仙者的孽種——慕青峰。

 

天門宗不愧是三宗最古老的仙門,不但佔據整個蓬萊山,徒子徒孫無盡,連審訊臺都如斯氣派。九天上懸浮著一塊巨大的天石,極是宏偉壯觀,我姍姍來遲,看樣子座上諸君已經久候。這些人無論挑出哪個,都是天洲倉土上數一數二的人物,除天劍閣之外,雲霄宮等都派來了數位宗長和弟子,其他還有些排不上名號的小門小派,聲勢浩大,如果靳涯那廝還未死絕,正好可以趁此時將這幫人一鍋端去。

 

我為自己這想象,咧嘴發出了一聲嘶笑,後背立馬被人揣了一腳,我吃痛地一跪。

 

“罪人慕青峰帶到。”一天門宗弟子向諸位抱拳。

 

這場仙魔大戰,由天門宗集結各方人士,頗有三宗之首的風範。我們這些被活擒的魔修,也是由天門宗主持受審。我看了眼上座,發覺賀蘭芝的人竟然不在。

 

他居然不在。

 

天門宗宗主諸明朔最先開口,他面相威嚴,外貌看著已至中年,與在座諸位相比稍嫌年輕,可到底是一宗之長,出聲時傳遍八方:“慕青峰,靳涯何在?”不愧為化神之期的大能,就算未用真力,也會令人覺得好似有一塊重石壓在胸口。我靈根被毀,只有以內丹苦撐,額頭很快滲出了汗,可惜,他們想要從我身上知道的秘密,連我自己實也不曉得。然而,我不能如實告訴,否則,我的性命就會變得毫無價值。

 

想是我氣息太弱,連話都說不整,又有一人向我運轉靈氣,這回他們還算有點良心。一口靈氣勉強吊著我的心脈,我又咳了一口血,之後抬起眼掃視眼前人——我知道我瞳色有異,是一片猩紅,魅妖多有這種異瞳,聽聞可用來蠱惑人心。這都是虛言,若只靠眼睛,就能教人對我死心塌地,我也不會落入如今這樣狼狽的田地。

 

“你們讓賀蘭芝親自來問我……”我強壓著嘴裡的腥氣,故作吊兒郎當,“他哄得我心情好些,興許……我就會告訴你們也說不定。”

 

我一提到賀蘭芝,天門宗的人臉色都不甚好看,連宗主都沉下臉來。毋怪,賀蘭芝終究是天門宗的謝庭蘭玉,不到三十歲,修為以至化境,本人更是如玉如珠,無人曾懷疑,賀蘭芝將來必成為天門宗的宗主,位列三君。賀蘭芝本該纖塵不染,而完美的賀蘭芝,畢生唯一的汙點,就是曾和慕青峰結為道侶。

 

——這段孽緣,日後再細說罷。

 

我說了此話後,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是裴鳴軒。裴道長是雲霄宮宮主的愛徒,和賀蘭芝皆為後起之秀,二人並譽為雙俠,若非賀蘭芝先前遭遇的變故,他已和裴家次女結為神仙眷侶。裴鳴軒背手而立,周身真氣穿透我的九竅,讓我差點兒跪都跪不住。

 

“慕青峰,你心機深險,就算死也要拖人下水,可惜各位宗長和道友們有眼,不會被你的三言兩語矇蔽。你最好從實交代,靳涯究竟藏身在何處。”裴鳴軒對賀蘭芝多有維護,不給我走偏的機會,我亦一笑,我知自己這一笑必然十分豔麗,“裴道長,你分明對我恨之入骨,何必再裝。我早有疑惑,你幾次想殺我,到底是為你的族妹出氣……還是,為了你自己呀?”

 

裴鳴軒臉色不變,眼底卻沉如黑潭。                    

 

眾所皆知,慕青峰沒什麼真本事,卻有一張將人活活氣死的嘴。我不知今日這場眾審,賀蘭芝知是不知,他看似溫雅,性子卻比誰都剛直。我還是不能相信,他會任我這麼送死。

 

我才這般自欺,忽地就見一道青雲。天門宗裡數人微滯,已見一仙風道骨之人踏了出來。

 

來者眉如柳條,目如星子,周身氣息清冽,如玉的臉此時淡漠如水,不見半點溫情。他身形略嫌單薄,不知是遇到了什麼,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

 

“敏之,你怎麼回來了?”天門宗宗主諸明朔叫著他的字。賀蘭芝向他的師父認錯:“我知宗主是為敏之好,可……”他轉向我,目光如看著一個陌生人,“我和慕青峰還有宿怨未解,必須在此處了結。”

 

場上除了裴鳴軒和天門宗的人之外,無人阻止賀蘭芝來到我眼前。畢竟誰人不好事,所有人都等著這一場好戲。

 

自上回分別,我與賀蘭芝已有些時日不見。從重逢至今,賀蘭芝的氣色都不能算好,我一個靈根損毀的人,都瞧得出來,他修為滯澀,鑽到了牛角尖,整個人像纏著死結一樣繃得死緊,不再是那輕風無拘的賀蘭君子了。我對他,總是情重於怨,也知道他對我這般無情,是因造化所致。若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我相信,賀蘭芝必會想起當年種種,我與他也能重續前緣。

 

“……你清瘦了。”他走到我眼前,我便貪婪地打量著他。在他面前,我便不自覺收起全身的刺,露出所有的軟肉。

賀蘭芝不語,他像是一尊玉雕,兩眼直直地看著我,失神一般。

 

我不由眼眶發熱,我有很多話想跟他說。我想告訴他,這些年,我是如何想他。任是靳涯怎麼將我往死裡糟蹋折磨,我只要想到保住這條命,有朝一日必能再見賀蘭芝,便又能再撐下去。我一生狡詐貪妄,只為自己,唯有賀蘭芝,不說對他好,我只恨不得將心都掏給他。

 

賀蘭芝淺笑,那雙眼彷彿天生含情,令人不覺沉醉。

 

他清雅勝過玉蘭,此笑令我想到當初與他在那不動山下時,賀蘭芝與我之間的溫情脈脈。我看到他將一直收攏的掌心打開,一塊用紅繩繫著玉墜躺在他的手心當中。

 

我猛地一震。

 

“慕青峰,我費了多大的勁,才找著了此物。”賀蘭芝語氣麻木地說,“你將它藏在不動山瀑布的亂石中,令我好找。”

 

“——你去了不動山?”我一掙,鎖鏈響了響,“賀蘭芝……你、你想起來了?”我睜大眼,喜色掩蓋了四肢筋脈被釘穿的痛楚。

 

賀蘭芝深吸一口氣,他失聲喃喃:“是,我想起來了,你沒有騙我,你我曾結為道侶。”此話一出,眾人皆譁然。

 

我激動萬分,全身都顫抖起來,要不是被人押住,我已經朝賀蘭芝爬了過去。誰料,卻聽賀蘭芝下一句話說:“慕青峰,你趁我失憶,欺我瞞我,將我當一個傻子耍玩……如今,你死到臨頭,以我道侶之束縛,逼我天門宗不敢對你動手——”

 

天洲倉土,一旦結為道侶,一同雙修,彼此心脈相連,互相有所感應,此外,兩人互述情衷,要完成契約,就要用彼此的心頭血滴在一個信物上,只有將信物毀去,這個伴侶的契約才會終結。而這樣做的話,對任何一方,都會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害。所以,若不是真心互相心悅,絕不會輕易與人成為道侶。

 

我聽賀蘭芝句句所說,神色逐漸蒼白,難看的笑容還僵在臉上,心頭亦慢慢涼下。賀蘭芝所說屬實不錯,我素是眼尖嘴利,此時竟不知道,該從何解釋。

 

“慕青峰,”賀蘭芝狠狠地看著我,聲音極冷,“……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我怔怔地仰臉看著他,唇囁嚅地一動:“賀蘭芝,你不會做蠢事……”此話說得極是無力。要是他毀了玉,不消說我,他心脈也會受損,至少幾十年的修為要功虧一簣。

 

賀蘭芝卻像死都要同我較勁,他的手已經捏住了那塊玉,天門宗數人臉色微變,裴鳴軒也喝道:“敏之!”我沒想到,他竟是認真的,他、他寧可冒這麼大的險,也要和我恩斷義絕!

 

我瘋了般地掙扎:“賀蘭芝!你有本事,就把我給關起來!”我伸長手,想要抓住他,“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你把我熬死都成!賀蘭芝!賀蘭芝——”

 

晚了。

 

我聽見玉碎的聲音。

 

那塊玉極是難得,是我孃的遺物。除了這媚骨異瞳,其他的,她沒留什麼像樣的東西給我。這一塊玉,是浣劍真君離開我娘時扔下之物,當是屬於我孃的。畢竟,沒有一個人,會把魅妖的東西,別在自己的身上。

 

玉在賀蘭芝的手心裡化為齏粉,跟著就散得一乾二淨。跟著,賀蘭芝就退了一步,他便是強忍,噬心之苦,也非他一個化境之士所能承受。裴鳴軒和天門宗的弟子朝賀蘭芝撲來,裴鳴軒朝我拔劍,劍尖抵住我的眉心:“敏之寧可自毀修為,都要你這奸人伏法,今日不管誰來攔,我都要替天行道——!”

 

犯不著裴鳴軒動手,我怕是也離鬼門關不遠了。汩汩的鮮血從我的鼻孔流出,我以為我嘗過世間萬難,沒什麼還能傷到我,可沒想到,噬心之苦,真能讓人比死還要痛。

 

眼看劍要穿喉,一道寒冽的真氣先一步斬斷了裴鳴軒的劍氣。那股真氣我再熟悉不過,是天劍閣的人。


《被嫌棄的受的一生》 (二)

 

 

天洲倉土上,妖魔橫行,而修道者自秉為天道正義,說是不妄殺生,可手裡不知沾了多少魔人的鮮血。魔修,也亦然。

 

除了凡界俗人之外,在這萬頃神州上,一直被各方所魚肉的,就是妖族。

 

傳說妖族誕生於無邊荒漠,流浪混跡於天洲各處。妖族本性好自由無束,他們法力微弱,多依附魔修而活,故此亦受正道排擠。事實上,對魔修來說,妖族亦不過是賞玩取樂之物,回回仙魔交戰,死得最多的,不是他們修魔還是修道的人,而是被當成棄子來任意踐踏使用的妖族。

 

說到底,都不過是弱肉強食。

 

凌烈的劍氣將裴鳴軒擊退數步之外,能讓雲霄宮未來的宮主吃虧之人,其功力當十分深厚。果真就見幾道靈氣化作的劍影橫空貫來,豎於地面,瞬間劈開一道肉眼可見的裂縫,霸道的劍勢將押著我的天門宗弟子震離幾尺,把我護於劍陣當中,與其他人隔開幾尺之外。

 

眾人不約而同地覷來,看著那擋在劍陣前方之人,還有他身後出現的天劍閣弟子。

 

不知是誰驚訝地喚道:“是謝天瀾!”

 

我原被那強勢的劍氣壓得無力抬頭,聽到他們叫這個名諱,就算拼命死撐,也抬頭去看——為首的劍修面目約三十而立,濃眉厲眼,本是敦厚溫和的面相,此刻臉一繃,盡顯肅殺。他揹著手,並未出真劍,釋放的威壓也足以將功力淺薄之人壓制如塵埃。

 

我看清他。確實,是謝師叔無誤。

 

謝天瀾又稱驚鴻劍,是聞名天洲的三君之一浣劍真君的師弟,亦曾是我的師叔。若說這世間誰最為方正凜然,驚鴻劍稱第二,就無人配說第一。謝天瀾為人剛正耿介,行事磊落,雖不如浣劍真君名號響亮,但那抹浩然正氣,也使他人欽佩敬重。

 

他也是唯一一個,從未看不起我出身之人。

 

不等他人發話,謝天瀾就提氣道:“諸君今日審犯,卻未告知我天劍閣,這又要如何解釋?”劍修的靈氣向來強橫,一開口便震懾四方。然而,在座的都非泛泛之輩,他們先是詫異,很快地神色都不顯半分。場中惟賀蘭芝和裴鳴軒的臉色最是難看——前者是因自毀信物,受反噬之苦,面色白如宣紙,一雙眼空洞地不知望著何處,裴鳴軒是看殺我不得,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也不管長幼尊卑之分,就衝謝天瀾抱拳道:“謝長老,人人都知道,慕青峰原本是天劍閣的弟子,此次眾審,並非刻意避開天劍閣,而是為了貴宗之顏面,好作避嫌。”

 

古來審犯是有避嫌一說,可仔細究來,對師門來說,我早就是個死人,這些人刻意不告知天劍閣,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劍修素來頑固而護短,有句話如是說,一入仙劍門,就算死,也要死在天劍門的劍下。至於他們究竟是以為天劍閣會包庇一個逆徒,還是認為我會告訴師門靳涯之下落,好讓天劍閣獨吞碩果,顯然後者才是他們所忌憚的。

 

仙宗三門,素來保持明面上和氣,暗中實是爭鬥不斷。而今,天門宗和雲霄宮已是連成一氣,單說這回討伐靳涯,這二宗聲勢浩大,相較之下,天劍閣這幾十年來勢力漸微,此次出戰損耗亦不小,可相比天門宗和雲霄宮,天劍閣得到的好處卻沒有多少。

 

我深知謝師叔的為人,他素來少存私心,之所以伐魔,是真心為了蒼生萬民。可他如此清廉正直的秉性,終究不利於宗門。人若不為己,天誅地滅。

 

誰知裴鳴軒未言罷,就被一股強烈的劍壓鎖住丹田。卻看謝天瀾一臉嚴肅,道:“我問的是諸位長老,此處,豈有爾等小輩開口的地方。”劍氣一漲,裴鳴軒頓時下盤不穩,“嗚”了一聲,竟硬生生單膝跪下。

 

“謝長老!”雲霄宮的宗長道,“鳴軒出言不遜,我代他向長老賠不是。然而,一碼歸一碼,慕青峰和靳涯狼狽為奸,殘害諸多道友,萬死難辭其咎。”他的話在場諸位人人附和,天劍閣就算是三宗之一,也寡不敵眾。

 

“謝長老……”我一開口,就有血湧出來。謝天瀾眉一動,眼角的餘光瞥向我。我只虛弱地嘶聲道,“我已不是天劍閣的弟子,如果是因為門中規矩,你大可在此地,給我一個痛快……不用,不用髒了師門。”

 

天劍閣的規矩,自己人犯錯,只有自己人來清理門戶。當年,我命太大,沒死浣劍真君的劍下。現在,能死在驚鴻劍下,也不算最悽慘的結局。

 

可是,他們又怎輕易會讓我去死。

 

“慕青峰,你想死可以,先說出靳涯藏匿在何處——”一個不知名的道長站起來,“你不說,今日休想天劍閣將人帶走!”

 

謝天瀾猛地瞪向他,劍陣驀然變幻,跟著就看他手心凝出了一柄劍刃。罡風頓時變得銳利,他身後的劍修也化出自己的劍靈,天劍閣一出手,其餘宗門又怎會冷眼旁觀,場面頓時劍拔弩張。 謝天瀾擋在我的前方:“我天劍閣拿人,還輪得到你們來置喙!”

 

須知劍修最是冥頑不靈,認定了什麼,縱與天下人為敵,也絕不後悔。我只是替謝天瀾感到不值,他的一世英名,何必這麼毀在我這樣的人身上。

 

在他們真的動手之前,諸宗主總算出口道:“謝長老,你天劍門的規矩不好壞,既然如此,只要慕青峰肯說出靳涯的下落。人,就由你們天劍門處置。”

 

數人一震,可沒想到,反應最大的卻是半死不活的賀蘭芝。他面無血色,眼裡閃爍著驚愕,不甘,還有許許多多無法說清的感情。他掙開攙扶著他的人:“不準,誰都不準帶走他!慕青峰是我抓住的,他是生是死……只能由我決定!”

 

諸明朔怒視著他,叱道:“賀蘭芝,你嫌你今天的胡鬧還不夠麼!為了一個魅妖,你就失態至此,你今日這樣,連你爹孃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誰都知道,賀蘭芝父母早亡,宗主素來視他如親子,何曾對他這般嚴厲。賀蘭芝晃了晃,神色更是灰敗。

 

天門宗到底是第一大宗,能為宗主者怎能沒有眼力。靳涯生死不明,仙宗剛經一戰,元氣大傷,如果這時候起了內訌,恐怕反讓魔修有了翻身的機會。他臉色沉重地看向我,心中想是在猜測,靳涯故意讓我被活抓,就是為了攪動人心。

 

他們卻不知,靳涯視我如一件玩物,我亦比誰都更盼著他死無全屍。

 

謝天瀾寒聲道:“諸宗主莫非忘了,當日攻伐萬魔宗,諸位讓我天劍盟弟子先行衝鋒,突破亂陣,為諸位開出一條血路。”此話令他人微滯,隨即雲霄宮一宗長說,“此戰三宗皆有損傷,不可避免。”謝天瀾厲聲應,“我天劍閣三十七劍,盡數隕落於此役!” 他的聲音穿透九霄,那些曾被諸劍所助之人頓時沉默下來。

 

謝天瀾眼裡的哀慟一閃而逝,他朝我看來,目中並無溫度:“我天劍閣對得起天地,也對得起諸位道友。慕青峰以劍入道,他除非死,否則,永遠都是我天劍閣的人。”

 

儘管如此,仍有人不依不撓:“謝長老,你天劍閣出了這等逆徒,想要帶回去親自處置,我等可以理解。但陳宗主說的沒錯,只要他肯交代出靳涯何在,我等絕不會插手天劍閣內門之事。”

 

眾人又附和。

 

謝天瀾跟著道:“那謝某就以驚鴻劍為誓,如慕青峰交出實情,天劍閣也絕不會有一分隱瞞。如果違誓,就讓我謝天瀾以劍為祭,灰飛煙滅!”

 

就算還有人不甘,可謝天瀾已經發此毒誓,再是糾纏,就顯得居心叵測。修道人最好面子,要真的和劍修硬碰硬,往往都落得一鼻子灰,兩敗俱傷,得不償失。

 

到最後,各個宗門都退了一步。他們同意讓謝天瀾帶我回天劍閣,期限之內,要麼交代出靳涯的下落,要麼,交出我的人頭。

 

謝天瀾不應,他撤去劍陣,將我一手撈起。我站都站不起來,謝天瀾讓兩個弟子左右攙著我。他沒有看我,只是和帶來的弟子一起御劍,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我帶離了蓬萊山。

 

天上仙雲飄渺,浩瀚無際。我都快忘了,這就是御劍飛行的感覺。

 

我漸漸習慣了噬心之痛,原來,痛楚真的會使人變得麻木。詭譎的是,在將死之際,我腦子裡最清晰的,並非賀蘭芝或是其他什麼人,而是在虛荒時的歲月——

 

天洲分為幾塊大陸,有被稱為俗界的凡間,也有仙魔同在的天洲,在它們之間,還有虛荒。那裡群山林立,有許多未開智的妖魔藏匿其中,對人類來說那裡危機四伏,對天洲的魔修和仙者而言,卻是一片荒山叢林。我便是出生在群山之中的一個村莊裡。

 

人分為三五九等,妖族自也有分別。魅妖在妖族裡十分鮮有,不論男女都生得姣好妖豔之貌,聽說在蠻荒時期,無論魔修還是道修都會豢養魅妖,這是因為魅妖天生媚骨,不僅生性好淫,最重要是魅妖以精氣為生,與人交合時可鎖住靈氣,古來多有人將魅妖當作爐鼎,先迫其於他人行淫,再將靈氣渡給自己。這樣一來,曾經有段時候,魅妖受各方捕獵,直至他們又發現,常與魅妖鸞交,會沾染邪性,沉溺欲事,便又將魅妖視為邪物,任意屠戮。

 

魅妖在妖族裡,乃是最下品。因為,他們一生都不能離開男人。魅妖的媚骨一旦醒覺,到了一定的時候,都慾火焚身,須同人交合洩火。所以,活下來的魅妖,常隱瞞身份混於人群之中,以求媚骨發作時,可有疏解之處。魅妖以精氣為生,這世間能滿足魅妖的人,並無多少。我娘相中了一個天劍閣的劍修,未料她的眼力這般好,一看就看中了天劍閣千年不出的天才、來日位列三君之一的浣劍真君,慕無塵。

 

 慕無塵修的是絕情道,入道之時,早就親手斬斷了一生的情緣。我娘也實非泛泛之輩,她活了快兩百年,第一次對個人動心,怎會輕易收手。所以,她對他用了攝魂術。

 

攝魂術乃是禁術,對施術者大有損害,我娘賠上了一生的修為只為一個男人。從此,慕無塵的眼裡有了她,他們一同離開倉土,躲到了這荒蕪的虛荒,成了一對夫妻。兩年後,我娘就有了我。

 

兒時的記憶,我已經模糊了。唯一記得的,只有一個雷雨之夜,我摔下崖坡,如此因緣巧合,被我看到了土坑裡藏的一個包裹。當時,慕無塵正在山中尋我,當我打開那布包的時候,慕無塵就站在坡上。

 

土裡埋的,是一把劍——青峰劍。

 

這世間所有咒術,都需要有以一物為寄。我孃的攝魂術所寄之物,就是慕無塵的本命之劍青峰。慕無塵一拿起劍,便破解了攝魂之術,當時,劍氣狂漲,幾個方圓之內萬物成灰,我之所以僥倖不死,是因為有慕無塵先前在我身上施下的護身咒。

 

我娘察覺有變,化出魅妖之形趕來。她雙目豔紅,抱著慕無塵的腿,哀求他不要走。可她驚覺,慕無塵眼裡不僅沒有愛和眷戀,甚至連恨都沒有。他只有厭惡,那種像是被什麼極其噁心的東西纏上,發自內心的不耐和憎惡。

 

“我素不曾以為妖物天生下作,看來,還是我見識淺薄了。”慕無塵的劍氣將我娘震出三尺,可他終究沒有殺她。那是因為,慕無塵不想由於殺一個魅妖,而弄髒了自己的劍。

 

“慕無塵!你今日棄我如敝履,明日……我要你終身後悔!”我娘看著他扔下的玉佩,徹底瘋魔。

 

人對於快樂的日子,總是不記得多少,但是,我對我孃的記憶開始,盡都是她猙獰又瘋狂的面目。

 

若說我娘畢生最恨的是浣劍真君,那她第二個最恨之人便是我。如果不是我貪玩,就不會因為大雨困在山中,慕無塵也不會出來尋我,也是因為我找出了青峰劍,才令攝魂術解開,讓慕無塵離她而去。慕無塵走後,我娘便徹底魔怔。她當初疼惜我,概是因我是慕無塵之子,她後來恨我至極,也是因為,我是慕無塵之子。她盡與不同人交合,吸乾他們的精氣,行徑愈發瘋狂,到後來已成魔,她對我大多時候都冷漠而刻薄,常棄我幾月,而又回來,她之所以一直帶著我,是想讓所有人知道,堂堂三君之一同魅妖有染,還生下了一個孽種。

 

有一回,我娘再出去,此次過了數月,都沒有回來。我差點活活餓死之際,一個仙者來到洞府。時隔三年,我並未認出來者是浣劍真君。

 

他一襲白衣,如冰坨一樣,站在那裡,生人莫近。

 

 “她死了。” 浣劍真君道。他的語氣,彷彿在說一個毫不相干之人。他跟著又說了一個字:“走。”

 

我曾想過,浣劍真君為何要將我帶回天劍閣。總歸而言,此和情面無關,也許連責任都算不上。可能是一念之善,也可能是順手為之,畢竟,他將我帶回天劍閣之後,便再也沒有管過我。

 

此時,我們已經穿越近千里,與蓬萊山的飄渺不同,天劍閣位處在亂石峰。顧名思義,這裡是由亂石疊成的群峰,傳說是蠻荒時天上的土地墜落而成的亂石築成。

 

到了主峰上,有一塊天石倒豎,上頭用劍刻出三個字——天劍閣。

 

一到這裡,天劍閣的弟子就將我丟下。我試了幾下沒站起來,一隻手將我從地上拖起,同時還有綿綿的靈力輸送而來。那靈力十分溫潤,雖不會有什麼成效,但也能讓我好受一些。

 

我看著他人,喉頭艱澀地吐出一句話:“多謝……謝長老。”

 

《被嫌棄的受的一生》 (三)

 

 

自從當年被一劍擎下九霄,我就再也沒有想過,自己還有踏入天劍閣大門的一日。

 

我們一行人回到了主峰,謝天瀾便命座下弟子先帶我回去蒼翠峰。亂石峰乃群山之名,分為七座高峰,除了閣主所在的主峰,其餘山峰分別由閣內七名長老所有。

 

“我先去向閣主覆命,”謝天瀾只瞥了我一眼,依然不帶任何情感,“其餘之安排,待長老們都在,再做定奪。”

 

之後,我隨那弟子來到了蒼翠峰。天洲上有一個說法,但凡是天劍閣弟子,還沒學會跑,就已經學會御劍。天劍閣各峰之間,如用飛行,只片刻能達,如果用兩條腿走,從一峰到另一峰,用上兩天都沒能走到。

 

謝天瀾吩咐的那名弟子御劍帶我到蒼翠峰,這裡歸謝長老所管,我未料到,他直接將我帶到謝天瀾的居所。

 

那弟子扶我進屋中坐了下來,他從袖裡拿出一個錦囊:“師傅交代我將此藥給你,服下後行氣運轉三週天。”我的手都是血,現在還在哆嗦,試了兩次都沒將它打開,那弟子便替我打開,在我的手心裡倒出了三顆還神丹。

 

我服下丹藥之後,頓覺有一股沁涼的潤風澆過幾乎破碎的丹田,減輕了我的痛苦。我又咳了一口血,顫顫地用手擦了之後,對那弟子道:“多謝……道友。”

 

謝天瀾的這個小弟子面相純善,一副耿直好懂的模樣。他先是一愣,跟著就抱拳說:“勿稱道友,師……叫我周念便可。”他年紀瞧著不過十幾,當是在我之後入門的,所以眼裡才對我沒有分毫的輕蔑和戒心。大概是因為這樣,謝天瀾才會放心讓他來照顧我。若換作天劍閣他人,怕是比天門宗和雲霄宮眾人更想我死。

 

周念見我服藥後,也不離去,反是暗裡多瞧了我幾眼。臉皮亦甚薄,見我察覺,終忍不住好奇說:“我聽其他師兄說過,魅妖生有異瞳,你的眼睛,本就是紅色的?”我看著他,扯了一下嘴角,“……怎麼,噁心?”

 

周念被我一堵,“你”了一聲,再沒有下文,氣氛頓時變得令人很不自在。

 

我這人就是這樣,天生帶刺,非要將話說得難聽。可只有這樣,他們便用不著對我抱有任何期待和好意,也不必到後來再對我流露出失望的模樣。

 

我不再理他,強撐起身,打坐運氣。我不知人後來走了沒有,還神丹雖不能說稀罕物,可也稱得上靈丹妙藥,天劍閣煉氣爐裡一年只得二十四顆,分給各峰的長老,謝天瀾一次將三顆全舍給了我,他為一個逆徒做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當年,浣劍真君將我帶回天劍閣,就把我一個人扔在主峰外頭。從此,不聞不問。

 

我用了兩天兩夜,才爬上主峰的三千石階。我又累、又餓,在天劍閣的大門外蜷成了一團,凍得瑟瑟發抖。後來,是一個天劍閣弟子看我可憐,他將我領進門去,給我吃的和穿的,再將我交給外門的掌事。

 

和各宗一樣,天劍閣也設有外門,是給還未入道的弟子修煉的地方。在天劍閣,不管你是什麼樣的出身,都要從外門開始歷練,通過了考核,才能被各峰長老遴選收入門下,賜予劍靈,這樣才算是正經的閣內弟子。據說,天劍閣立宗千年,只有一個不需竟此道,而直接被閣主收為弟子的人,便是如今盛名天洲倉土,人稱青峰劍的浣劍真君慕無塵。

 

我在外門的時候,可以說是日日都能聽人提起浣劍真君。他以絕情入道,一心為劍,從不過問俗事,今不足百歲,就已經是天劍閣的長老。慕無塵無心權勢,這個長老之位,可說是天劍閣硬扣到他的身上,他從不收人做徒弟,也不料理峰內的事務。就算是這樣,很多人依然將浣劍真君視為畢生的目標,外門裡不知有多少人,都幻想能成為慕無塵的弟子。

 

若非要說浣劍真君人生裡有何失策,那就是曾在閉關時受一個女魅蠱惑,生下了一個仙妖混血的雜種。

 

我的事情,天劍閣中無人不曉。外門的掌事只予我吃穿喝用,其餘的就任我自生自滅。很多人不知道,其實比起欺負和侮辱,更難受的,是被所有人刻意的無視。

 

外門的人,不論是弟子還是雜役,除了掌事的,整整一年,都無人同我說一字半句。在他們眼中,我彷彿不存在一般,不管是修煉還是去書堂,哪裡都沒有我的位置。每個人對我退避三舍,但凡我用過之物,都會被人扔掉或是毀壞。在這些人眼裡,我是個不祥的妖,一個連親生父親都不願意承認的妖。掌事無法,就將我挪去柴房住著,吃喝拉撒都在那方寸之地,他只是讓我苟活著,至於修煉,自是想也不必想。

 

我曾想過,如果我一直那樣安安分分,待年紀到時,便下山去凡界找一處地方,隱瞞身份成婚生子,興許我的人生,怎麼也比現在強上無數倍。可是,我有深深明白,就算從來一回,我還是會走上同樣的路。

 

在外門,我的日子雖然孤單,卻也還算過得自由。無人管束之下,我依舊掙扎地活了下來。每一日,外門弟子都在校場練劍,那時候,我便爬到牆垣上,看看他們學了什麼。之後,我便跑到後山,拿起一根樹枝,像模像樣地比劃起來。

 

我身上到底流了慕無塵的血,我喜歡劍,不管是什麼樣複雜的招式,我看一眼就能記住。我輕輕地喘息著,看著手裡的木質,我的手心和手背都破了皮,別人一日練四個時辰,我便比他們再多兩時辰。然而,無人教我煉氣,我再怎麼練,始終只不過是花架子。這樣下去,我永遠不可能入道。

 

每一次,當我抬頭,看著天上的那一些,御劍而過的少年。這時候的我,心中第一次嚐到了羨慕、妒忌,還有,不甘的滋味。

 

我在外門的第四年,眼看比我年小的孩子,都已經進入內門修煉,我終於按捺不住,在報名考核的當日,將自己的名牌交了上去。

 

“——慕青峰?”負責記錄名冊的內門弟子看了眼我,便將我的名牌給扔了回來,“你不能參加。”

 

我拿著自己的牌子,看他問:“我為何不行?不是說……只要是外門弟子,都可以參加麼?”

 

那內門弟子眉頭一蹙,也不回答我,轉眼看向別處:“下一個。”我不死心,又起來將名牌擱在他的眼前。那弟子一臉不耐,將我的名牌掃到了地上。我忙蹲下來,用袖子擦淨木牌上的土,慕青峰三個字歪歪扭扭,蒙著一層擦不掉的灰。

 

我不知是哪裡來的犟氣,走過去,朝那內門弟子大聲道:“天劍閣的規矩,但凡是外門弟子,都有資格參加一年一次的考核,你不讓我參加,就是不把天劍閣的規矩放在眼裡!”

 

“你說什麼!”那弟子站了起來。只要入了內門,身上就有劍氣,他一拍案,就輕易將我震飛半尺開外。我擦了擦臉上的鼻血,猶不死心,那內門弟子被我給激怒,竟真的和我動手。其他人都袖手旁觀,全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此時,那一頭響起一聲厲喝:“胡鬧!”

 

來人玉冠青衫,五官端正,一身浩然正氣,使人不禁第一眼就對他心生好感。我一眼就認出,他是當年那一位將我領進外門的天劍閣弟子。

 

“謝師叔。”那些內門弟子都收斂神氣之色,規規矩矩地喚道。

 

我也從地上爬了起來。當時的我極是狼狽,衣袖破了一角,臉上也掛了彩,渾身都是泥土,和這些高高在上劍修一比,宛若塵泥。

 

謝天瀾不知有無認出我來,他叫了一人說出事情原委,就當場罰了那和我動手的內門弟子。之後,他朝我走過來。謝天瀾微一俯身,拿起了地上的木牌,他身為劍修,身上卻有一股淡雅的、青竹的香。他一字字念道:“慕青峰?”

 

我立馬抬頭,舌頭結巴地應:“……是、是。”

 

謝天瀾打量了一下我,輕一點頭。我便看他用手擦了擦我那髒兮兮的牌子,不知為何,心猛地狂跳。

 

謝天瀾收了我的名牌,他跟著走到案前,拿筆,在名冊上,親自寫上了“慕青峰”仨字。

 

我又覺胸口一悶,嘴裡盡是血腥味,方一動,就聽見身後有人道:“別分心。運氣。”

 

——是謝天瀾。

 

我不敢再分心,運轉中氣,好吸收腹中的還神丹,護住自己殘破的元氣。整整六個時辰,謝天瀾都向我源源不絕地輸送靈氣,我體內的妖丹雖會對仙者的靈氣產生排斥,謝天瀾便以十分的耐性,一點點將我閉塞的筋脈打通,一直到皓月當空,他才收力。

 

我吐出最後一口濁血,這一條命,勉強又從鬼門關前被扯了回來。

 

謝天瀾站起來,不一會兒,就有一杯茶水送到我嘴邊:“漱口。”我抬了抬手,手腕還在抖,現在莫說拿劍,我連一雙筷子都拿不起來。謝天瀾就將杯口湊至我嘴邊,我滿嘴都是鐵鏽味,溫熱的茶水入喉,如甘泉潤過。

 

“……多謝。”我無話可講,只有又衝他道謝。謝天瀾沒有半點尷尬,他放下杯子,揹著手說:“你若可自行起來,就先去沐浴更衣,之後我命人送膳,你多少都吃一些。”

 

謝天瀾走出去之前,我嘶啞道:“閣主和諸長老……打算,如何處置我?”

 

謝天瀾靜默片刻,說:“待你四肢可行走自如,再關心此事也不遲。”

 

他走了。

 

我的身邊,放著乾淨的衣服。青衫玉冠,是天劍閣內門弟子的服飾。我忍不住伸出手,輕撫著那它。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穿上這身衣服的時候——恍如,隔世。

 

——對於外門弟子的考核,要說極難也非極難,可要說容易,那當然也是極不易。

 

想要在修仙這條路上走遠,除了天賦之外,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性、耐性,還有毅力。考試分作幾個項目,有考驗體力、膽識,還有筆試。莫小看這些,單這幾項,便能刷下超過一半的人。

 

我並無什麼過人之處,外門弟子裡,比我優秀的比比皆是,可我有身上一個他們沒有的,那就是——不認命。

 

被收入天劍閣外門的人,大多都出身良家子,甚至不乏王侯公卿之後,就算他們在這條路上失敗,依然可以回去俗界。而我不能。我沒有退路。我除了天劍閣之外,在這天洲倉土上,已經沒有其他的去處了。

 

我只能拼命。一直到最後一次試煉,我能強撐到這一步,已經令許多人詫異,但這一關,也恰是最難的一關——

 

能不能修道,看的是一個人的心性和耐力,但真正決定你能不能走這一條路的,還是老天爺。故此,這最後一道測驗,就是測試外門弟子的靈根。

 

所謂靈根,就是修煉的根基。靈根愈純淨者,便癒合適修煉,否則就算怎麼努力,都是白費功夫。整個天洲倉土,真正的純靈根,屈指可數,當世其中之一,就是浣劍真君。

 

考核前一日,我都惶惶不安。我自認自己的本事不遜其他外門弟子,可誰都知道,我是仙妖混血,只怕我靈氣摻雜,不為正道所容。要是我在這兒止步,我總有一種感覺,我終其一身,再不可能靠近慕無塵半步。

 

這些年,不知是因耳濡目染,我對浣劍真君亦不由心生嚮往。我甚至心生一種奢想,我認為只要我能夠證明自己,慕無塵總有一日會承認我這個兒子,我就能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後悔自己當初看走了眼。只要能揚眉吐氣,我過去所受的苦楚,又算得了什麼。

 

夜裡,有人推門。我翻起身一看,來者是天劍閣的內門弟子。他說:“慕青峰,謝師叔傳你過去。”

 

負責考核我們的主考之中,其中一個就是謝天瀾。當年的驚鴻劍比現在看著年少,也還未出任天劍閣長老,但謝天瀾已是門中每個弟子都信任依賴的長者。

 

只除了收下名牌的那日,這段時候下來,謝天瀾都未曾與我說過半個字。

 

他搬出謝天瀾之名,我不疑有他,忙起身跟著他走。沒想到,原來,這是一個計。

 

他帶我到後山一隅,在那裡等著的,都是天劍閣內門的人,其中一個,正是當日與我有過沖突的內門弟子。那一日,他遭到謝天瀾斥責,被罰去思過峰禁足一月。這一個月來,他一直懷恨於心,只看他化出劍靈,把本命劍釘在地上:“我先讓你十招,你如果勝過我,明日你就能參加最後的考核。否則,休想我承認你是天劍閣弟子。”

 

我連煉氣都未入門,怎會是一個結丹之士的對手。他卻不管,只冷笑說:“你若輸給我,就馬上滾下亂石峰。去俗界也好,去虛荒也罷,你們這些妖,該去什麼地方,就滾去什麼地方,不要髒了我天劍閣的門!”

 

有人扔了一把劍給我,我想要安然脫身,已無可能。劍修說一不二,他說讓我十招,真任我砍他十招,可是,不管我如何出劍,他都好似猜到我下一步如何,輕輕鬆鬆就化解。便看我一頭大汗,他還是清風不動,遊刃有餘的模樣。十招剛過,他手腕一轉,釘在土裡的劍就飛入他手心裡,他一出招,劍勢如刃,我被掃到地上,手臂上直接劃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我抱著手,警戒地看著他一步步走來。其他弟子冷眼看著,無人出聲,我才知道,我的出身究竟有多麼不讓人待見。我知自己絕不可能勝過他,趁亂之中,撒腿就逃入林中。

 

“想跑,門都沒有!”他不分由說,提氣追上。

 

我在外門四年之久,對後山的地形瞭如指掌。天黑無月,他們就算在空中御劍,也難以看清。幾人分頭找我,我四處躲躥,到底是輕看了修行人的眼力。一旦過了煉氣期,五感便超乎凡人,最倒黴的是,還是那尋我麻煩的人先找到我。

 

他向我襲來之際,我手上抓了把沙土,灑向他的臉。他沒想到我使出這等下流路數,冷不防地吃了一嘴沙子,之後更是惱恨,對我使出了殺招,劍尖直接穿過我的肩骨。我被釘在地上,動也不能動,他在我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寒聲道:“你只要發誓,你明日一早就下山,我就饒你一條賤命!”

 

我說,我就是死,也不會下山。

 

“好、好……”他點點頭,“有骨氣!你這麼想參加明日的試煉,在那之前,我先毀了你的靈根,我倒要看看,你還去是不去!”

 

“啊!”劍尖在我骨肉裡頭一絞,我慘叫出聲。他跟著抽劍,手掌凝氣,探向我的天靈蓋。他是真的想毀了我的靈根。

 

寒氣襲來我的脊背,我不住搖首,可就在他動手的當兒,他輸出的靈氣卻像是反彈一樣,將他擎退,跟著將他整個人彈飛了出去。

 

這麼大的動靜,將其他的內門弟子都引了過來。他們扶起了自己的同伴,只看那弟子連連咳了幾口血出來,好是嚇人。他們看向我,眼裡都流露出忌憚和恐懼,不知是誰說:“是妖氣!他身上有妖氣!”

 

“這麼說的話,他果真非人,怎能讓一隻妖入我天劍閣的門!”他們紛紛祭出真劍,真想要取我的命。

 

好在這個時候,外門的幾個掌事察覺有異,御劍趕來,我這才沒死在亂劍之下。

 

我和涉事的內門弟子一起被帶到了主峰,在座的有各峰長老。外門掌事說明經過,蒼翠峰的首徒謝天瀾就沉下臉,看著那幾個內門弟子:“你們竟敢對未真正入門的小兒動手,簡直有辱門風!”

 

此時,飛雲峰的長老卻開口道:“若真如崔晟所言,他們幾個人一起對一個小兒動手,試問林平盛又如何受的重傷?”林平盛便是要毀我靈根的弟子,他是飛雲峰長老的徒弟。自己的愛徒在一個小兒手裡吃虧就罷了,還受了這麼重的傷,飛雲峰的長老又怎麼會放棄追究。

 

聽師傅為他們開口,內門弟子當中一人忙站出來:“崔掌事所見並非全部,諸位長老,林師兄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皆因這個慕青峰,實乃一隻妖物!”他指著我,“林師兄早就察覺這點,他不想打擾諸位長老師叔,這才同我們一起,想要逼這妖物現出原形,再讓長老們定奪,沒想到慕青峰如此歹毒,竟想殺了林師兄!”

 

我身上儘管有傷,卻激動地顫抖起來:“你們……含血噴人!”我身上雖流著魅妖的血脈,但這麼多年,卻從未發現身上有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我更加從未想過要害人。

 

我掙扎說:“我沒有要殺他!是他要毀我的靈根!是他先動的手!”

 

“肅靜!”另一長老冷喝了聲。我就被人給押住不動,跟著聽他問:“你說林平盛打算毀你的靈根,那你是怎麼反將他打傷至此的?”

 

“我……”我抬起眼。諸長老看著我的眼神滿是狐疑,可我自己也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此時,謝天瀾走到長老們面前,抱拳說:“長老,當日弟子帶他去外門時,曾暗中試過他的靈根,並無察覺到一絲邪淫之氣。”

 

我一怔。我當謝天瀾已經忘了這件事,未想,他一直都記得。謝天瀾眼神複雜地看了眼我,如果我真的是妖,那麼他將我帶回來,也是難辭其咎。

 

飛雲峰的長老冷哼了聲:“妖物最善隱匿,他們生性狡詐,誰又知道,那隻魅妖究竟還教了他些什麼。來人,先把他關入牢裡!”

 

在此時,驀地有人喚:“見過真君。”

 

只看,來者和當年一樣一襲白衣,他的頭髮是銀絲般的灰白色,額心一點丹珠,五官似雕似刻,卻冷峻至極,眼裡如無一物,正是一直閉關不出的浣劍真君——慕無塵。

 

 

《被嫌棄的受的一生》 (四)

 

 

 

我就在蒼翠峰暫時住下,幾乎是每一日,謝天瀾都會來這兒為我運氣療傷。他待數個時辰後,便會離開。他人如果不來的話,就會差遣那叫周唸的弟子給我送藥,還有吃的。

 

聽說,這個姓周的小子是謝天瀾的關門弟子。他瞧著純良,也確實表裡如一,每次送完東西后,並不急著走,反是會偷眼瞧一瞧我,這日終藏不住好奇,問:“他們說,如今天洲倉土上,只剩下你一個魅妖了,是也不是?”

 

他先前偶爾也會和我說一兩句話,我多不應,今又聽他問起妖族的事,便睜開眼:“你師兄們沒告訴過你,別和妖走得太近麼?”

 

“師兄們確實提醒過,可師傅囑咐過我,把你當一般人就好。”周念往我身旁一坐,“師兄們的提點,可不如師傅的命令大,你說,對不對?”

 

我牽了牽嘴角。周念又道:“所以說,我剛才問的,可是真的?”

 

天洲倉土,妖族無數,可還活著的魅妖,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句話,不假。類似的話,我曾經從另一個人嘴裡聽過。

 

那時水霧漫漫,靳涯把我的腦袋狠狠地摁在泉池邊,我吃了很多水,氣都喘不上來。他將我擺弄成一條母狗的姿勢,一邊狠狠肏我,一邊揪住我的頭髮,冷道:“若不是魅妖已經死絕了,慕青峰,你真以為,我會瞧上你——”

 

“慕青峰、哎,慕青峰——”周念連連叫了我好幾聲。突然,門推開來。謝天瀾跨步而入,他的眼掃了一眼我們,周念放在我胳膊上的手便收了回去。這小子收斂神色,老老實實地抱拳:“師傅。”看樣子,他很怕他師傅。

 

謝天瀾應了聲,便讓他出去。周念帶上門之前,還又往我這兒看了看。

 

“謝長老可真是寵愛弟子。”只剩下我和謝天瀾時,我嘶聲道,“不然,他也不會對人這麼毫無防備。”

 

謝天瀾不語。

 

他坐到我的身後,開始運氣。我亦不再廢話其他,擺正姿勢。

 

慕無塵生於天洲俗界的慕氏皇族,他天生銀髮,一出世就已經開了天眼。慕無塵四歲時被天劍閣閣主帶回亂石峰,據說測試他的靈根時,至淨至純的光芒照耀整片九霄雲間。慕無塵未滿十三,就已經是結丹後期,直臻化境,他手裡的青峰劍,是皇族的傳世之寶,傳說,這世間沒有青峰劍斬不斷的東西。而慕無塵所修的,亦是眾道之中,最難、最苦的那一條——絕情道。

 

一個人若入了絕情道,就等同於斬斷六根,七情皆無,單從當年慕氏皇族遇到了滅族之難,慕無塵也沒有出手來說,就可以說明,慕無塵此人已經沒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慾。

 

慕無塵修煉不足百年,就已經是天洲倉土上最強的劍修。他與妄虛海的璃玉真君、滄火域的赤閻真君,並稱三君。如今,天洲靈氣匱乏,赤閻真君已隕落,妄虛海日漸乾涸,要說浣劍真君乃天洲之首,亦不算誇張。天劍閣因為有慕無塵在,就算這數百年勢力漸不如另外兩個宗門,依然在這天洲佔有不可撼動的地位。

 

“真君。”慕無塵一出現,堂中諸位的臉色都微一變。須知,浣劍真君雖貴為天劍閣長老,但他這個長老之名,不過是虛的。慕無塵當了快五十年自在峰的主人,幾乎不曾坐在他那一把椅子上。四年前,他將我扔在亂石峰之後,就回到洞府裡閉關,他身上那一身,和當年帶我來到這兒時的那身一樣。

 

飛雲峰長老先回了神,他在諸長老中資歷最長,便是浣劍真君,以經歷來說,在他跟前亦是小輩。他捋須道:“無塵,你出關的時機正好。你看看你當年帶回的那魅妖之子——”他兩指指著我,“他身上,流著妖族之血,這等不乾不淨之輩你也容得下來,要不是我的弟子發現,恐怕這一隻妖已經入了我天劍閣的內門了。”

 

慕無塵朝我看來,我動也不動,就像是被定住身一樣。那一種壓迫,好似在你面前的是一座高山,只允許你仰望、跪拜。這便是歸元期的大能,他們已經站在了修道的巔峰上,其餘蒼生在他們目中,與螻蟻沒什麼分別。

 

慕無塵道:“你方才說,是他人要毀你的靈根?”

 

我怔了許久,才曉得是真君在問我話。我額頭墜下一滴汗,突然找回了聲音,我匍匐著,臉幾乎貼到了地面上:“……是。”

 

“你敢發誓,你無一字作假。”他明明沒有什麼真力,但聲音彷彿能穿透耳膜,直達心間。

 

我不禁發抖:“慕、慕青峰……敢發誓,如果所說有一句作假,就讓青峰……不得好死!”

 

慕無塵微一頷首。飛雲峰長老睜大眼:“無塵,你居然寧可相信一隻妖,也不信門中的弟子?難道,你……”他沒將後頭的話給說出來。浣劍真君曾在一隻魅妖身上吃過虧,這種事,可是大大的忌諱。

 

慕無塵雖沒什麼表示,但能明顯感覺到周圍的空氣變得更冷。他說:“我並非信他。”我的心一顫,跟著又聽到他說,“我是信我自己。”

 

慕無塵道:“我在他身上,曾下過一道護身咒,可在危難時刻,保住他性命三回。”

 

……確有此事。

 

他的話,又讓我想起當年。我找出了青峰劍,慕無塵看著劍,眼裡的東西變幻莫測,周圍的草木漸漸枯萎,冷風如刀,他慢慢抬頭,看著灰色的天空。那個畫面,我一想起來,依然忍不住害怕。

 

慕無塵對我說了聲:“過來。”須臾,我爬起來,亦步亦趨地走向前方的男人。我不大記得幼時同父母生活的記憶,我唯一的印象,只有一個男人御著一把飛劍,不管飛得多高,他的一隻手都牢牢地護在我的肩頭上。

 

慕無塵的手指點過我的額心,我的額頭便出現一道繁複的青印。那是護身咒,它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部分還有光芒,剩下的一片已經暗淡無光。

 

他跟著說:“如果這不足以相信,傳你的弟子來。”那眼裡依然冰冷,“他身上的傷,是他自身的劍氣反噬造成。諸位可親自一驗,便有結論。”

 

到了這地步,真相已經差不多水落石出。

 

飛雲峰長老面色鐵青,他衝謝天瀾道:“這些逆徒,就全權交給你處置!”內門弟子的懲戒賞罰,都由謝天瀾負責。他一抱拳,就叫人把那些內門弟子都帶下去。林平盛則因為殘害同門,按照規矩,必須毀去劍靈,其他人也都發配至思過峰,三年不得回到主峰來。

 

天劍閣一向賞罰分明,尤以責罰為重,故此門內弟子都十分嚴謹,不敢輕易以身試法。

 

本以為此事告一段落,飛雲峰長老一下子損失了幾名徒弟,怎會輕易罷手。他瞪向我:“我既不曾包庇我弟子,無塵,現在,你如何打算處置這個孽種!”

 

他深信我是一隻妖,就算謝天瀾擔保我身上並無妖氣,他也不肯相信。

 

“既然如此,他是不是妖,我一試便知。”慕無塵說罷。不等他人開口,他就猛地施手,摁住我的肩頭。

 

每一個修道之人都知道,正邪素不兩立,正道人的修行法,與魔修還有妖族截然不同,二者無法相容。要測試一個人到底是不是妖,有一個簡單直接的辦法,那就是直接以靈氣衝向他的筋脈四肢。

 

如果,我真的是妖族的話,以慕無塵這等純淨的靈力,那我就會當場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慕無塵連讓我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他給我的選擇,只有兩個。要麼,活著為人,要麼,死。

 

無比霸道的靈力直擎靈脈,那種滋味,就像是幾千利刃一次衝過身軀,比粉身碎骨還要疼。這種痛,連化神的大能都不一定能夠承受得下來,慕無塵對我這麼做的時候,連半分的猶豫都沒有。

 

“師兄,他還不過是個孩子!”是謝天瀾的聲音。諸位長老也站了起來,他們大概沒想到,慕無塵連個萬一都不怕。

 

說到底,他並非毫無顧忌濫殺之輩。他只不過是,從來沒把我,視作人而已。

 

慕無塵放開了手,我便直直地往後倒了下去。當時,我的身上,一點感覺都沒有,不管是觸覺、聽覺……我的五感彷彿都消失了。

 

最後,我看到慕無塵的眼睛。他的眼底,仍舊沉黑如墨,連一粒塵埃都沒有。

 

我活下來了。

 

我睜開眼,謝天瀾坐在案邊。他近陣子不知操勞什麼,眼下有兩團淡淡的青影。這些天,他一直為我輸送靈力,就算他功力深厚,長此以往,對自身必有損害。我靈根已毀,此身與修道已經無緣,哪怕是大羅神仙,也幫不了我了。

 

我開口說:“長老已助我良多,今後不必為我浪費靈力了。”謝天瀾“嗯”地應了聲。桌上有簡單的飯菜,他讓我起來吃一些。

 

只有進入歸元期的仙者才能夠辟穀,因為到了那時候,他們才可吸收日月精華,轉為自身的能量,其餘修道者,都需要以五穀雜糧為生。

 

謝天瀾喝了幾杯酒,跟著就站起來。我的視線不禁跟著他,謝天瀾負手站著,他似乎思慮了頗久,還是說:“你莫要跟周念,走得太近。”

 

我捏著筷子的手一緊,頓時更沒有食慾。只因說這句話的人是謝天瀾,我才輕一點頭:“……我省得。”

 

謝天瀾還想說什麼,可到最後,什麼也沒再講,便轉身出去了。

 

我坐在月下,這一整夜,都沒有閤眼。

 

這些年,我以為我已經練就了鐵石心腸,除了賀蘭芝,沒有誰可以輕易傷到我。

 

想是舊地重遊,近日,我常想起舊事——

 

我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我過去要麼是席地而眠,要麼是睡在柴堆裡的乾草上頭。我還不知道,居然還有這麼軟的床。我坐起來不久,門就推開來。來人玉冠青衫,正是謝師叔。

 

“醒了?”他走到我面前,手在我眼前一晃。見我有反應,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醒了就好。師兄他,可真是……”他喃喃了聲“胡來”,想必是浣劍真君的地位遠超於他們,就算有一分不滿,也不敢直說。

 

我那一天,好似在夢裡一樣。

 

謝天瀾告訴我,我已經過了測試,如今算是天劍閣的正式弟子了。可是,我昏迷了整整半個多月,弟子的拜師儀式早就錯過了。我當時一副愣怔的模樣,小心地問:“那我,能不能……拜在您的門下?”

 

謝天瀾一頓,笑著一搖頭:“你這小子,放著浣劍真君這麼強悍的師尊不要,拜我為師作何?”

 

我一臉不知今夕何夕。浣劍真君?難道說……

 

謝天瀾道:“師兄他從不收弟子,這一回,居然親自開口要收徒。”他嘆了一下,“看來,他也不算真的毫無情面。”

 

一直到謝天瀾離開,過了很久,我才回過神來。

 

之後又過了好幾日,一直等到道童來傳話,謝天瀾才帶著換好衣服的我,御劍到浣劍真君所在的自在峰。

 

此地叫自在峰,但卻令人很不自在。有慕無塵在的地方,就沒有半點的人氣。自在峰除了一兩個負責洗掃下人,沒有其他的人在。

 

“浣劍真君喜靜,大多時候都在自在峰後山的洞府裡閉關。此處,也用不著這麼多人。”謝天瀾將我送到自在峰外頭,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拍,“來日,你定要好好修煉,師兄他……”謝天瀾大抵也想不出什麼關於慕無塵的好話來,便不再勉強,再囑咐了幾句話,便離開了。

 

我身上穿著內門弟子的服飾,提著整顆心走進去。有個道童在那一頭候著,見我來了就說:“真君在凌霄坡,隨我來。”

 

我跟著他走到了自在峰後山的凌霄坡,那裡的空氣很冷,聽不到水流聲,也沒有鳥鳴聲,仿若誤入了另一個境界裡頭。

 

“真君,人到了。”道童將我帶到,就退下了。

 

我就瞧見慕無塵靜坐於一塊玉石上,一點氣息都沒有。我不敢貿然出聲,就一直跪著。當我以為我會這麼一直長跪下去的時候,慕無塵便站起來了。我就看著一雙錦白色的鞋走進視線當中,連脖子都沒敢輕易仰起來。

 

慕無塵喜白,就像他的眼中,容不得一顆沙子塵埃。他說:“抬頭。”

 

我這才將臉仰起來,先前我並不敢肆意打量,如今挨近了,我這才看清他的五官——關於慕無塵的模樣,素來鮮少人提起,當一個人強到一個地步,他生的是美是醜,已經不是眾人所要議論的了。你若有一日,能親眼看見慕無塵,你也會有我一樣的感覺,彷彿他天生就該是這一副淡泊、冰冷、俊美之極致的面貌。

 

跟著,就瞧慕無塵手裡凝出一把劍。劍修的劍,沒有劍鞘,而是將它收在劍靈當中。每個天劍閣的劍修,都會從他們的師傅手裡,傳承下一把劍。唯有慕無塵,他本命的青峰劍,是帝王之劍。

 

“拿著。”

 

我雙手接下了劍,眼眶發熱,兩肩微微顫抖,差點就落下淚。我總算也有,屬於自己的劍了。

 

慕無塵說:“劍道長遠而苦寒,你當自己摸索。”我點點頭,擦了擦眼睛。想是得意忘形太過,我看著慕無塵轉頭時,不禁向前走了兩步,一聲“爹”就這麼脫口而出。

 

下一瞬,寒氣從脖間劃過,我的頸上,霎時間多出了一道薄薄的裂痕。血珠一點點地凝了出來。

 

我又看見了慕無塵的眼睛。這一次,它們不再平靜如死水。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寒如冰霜:“你若再錯喊一回,休怪我無情。”



《被嫌棄的受的一生》 (五)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浣劍真君唯一的弟子。

 

我知道,天劍閣之中,有數不清的人羨慕我。他們暗中都說,慕無塵到底並非真正絕情,他終究還是放不下他和魅妖生的孽種。當年,我心裡亦是這麼認為的,或者應該說,我寧可相信,他對我到底還留有一分情誼在。若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一些事,我想我至今,依舊還會盲目地信任、敬慕、崇拜著他。

 

慕無塵不允許我喊他一聲父親,他也沒讓我行師徒之禮。他只在第一日將劍賜給我,就和當初把我扔在天劍閣門外一樣,再也沒有管我了。

 

“這座藏劍閣裡的劍譜,是每一代的自在峰峰主收集的。只要你能看得懂的,都可以自行學去。”打雜的道童將我領到自在峰的藏劍閣,那裡的書就算沒有上萬冊,也有好幾千。我環顧著這個地方,在他離去之前,忙叫住他問,“那真君學的,是什麼?”

 

道童冷淡地一搖頭:“真君從不來藏劍閣,他的劍,是他自己參悟的。”說罷,就轉身走了。

 

那一天起,我就開始了一個人的修煉。

 

入道的第一步,是要先悟道。學會了煉氣,結丹之前凝成劍靈,這是每個劍修的必經之路。這一些,都是我自己從書裡看來的,沒有人告訴我。慕無塵極少回到院裡,他都在後山的凌霄坡修行閉關,我也從不敢叨擾他。那會兒,我白天練劍,夜裡打坐,沒有一刻歇息。

 

之所以如此拼命,是因為我覺得,浣劍真君不理我的原因,是由於我修為過低,沒資格同他問道論劍。我也深深明白,天劍閣裡比我有天分的弟子比比皆是,真君既然收我為徒,便是從未指導過我,我也絕對不能掃了真君的臉面。

 

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承認我這個徒弟的。

 

修行的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我在自在峰已經待了一年。這一年裡,我不曾懈怠,但是進步卻十分緩慢,已經入門一年,竟連劍靈都沒有凝出來。每一年,各峰弟子都要去主峰參加考試,慕無塵自然不會替我安排,這一切都要我自行去打點。

 

考核的內容也直截了當,就是讓各峰弟子比試排名,拿到好成績的話,不僅有豐厚的獎勵,師傅也臉上有光。考核當日,很多人都以為慕無塵的弟子會拔得頭籌,萬萬沒想到,第一輪我就被狠狠刷了下去。

 

猶記得,當時人人臉上的表情,大多是失望、譏誚和嘲諷,我還聽到有人說,浣劍真君當年一人同時力戰六峰首徒也遊刃有餘,本以為他的弟子就算遠不如他,至少不會這樣狼狽,誰想到……他們都搖搖頭,都覺得慕無塵今日不來,正是因為已經猜到了結局,所以為了面子,才任我一人前往。

 

我死死地攥緊拳頭,在天劍閣這麼多年,被人譏諷也好,無視也罷,我都沒覺得有多委屈,今日在這麼多人面前,我卻丟了慕無塵的臉,莫非……真的是我天生駑鈍,連自己的師傅都不願意教麼?

 

在沒人的地方,我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我還未凝出劍靈,不曉得如何御劍飛行,只能走路下山。我方跨出幾步,就聽見後頭傳來呼喚聲:“青峰——”

 

我微微一怔,猛地一回頭。來人一身青衫,步伐穩健,負著兩手,竟是謝天瀾。

 

足有一年未見,謝天瀾仍舊和先前一樣沒分別,修道者大多青春長駐,修為越高,看起來越是年少。這時候的謝天瀾,已經是化境中期的修為,而慕無塵則是歸元大期,慕無塵起碼比他大了二三十歲,但是兩個人年歲瞧著卻沒差多少的樣子。

 

謝師叔走到我眼前,他上下打量著我,然後點頭說:“好孩子,長高了。”

 

他雖沒說什麼關懷的話,但眼裡的關切確實實在的。我自懂事以來,從未感受過來自他人如此直白的關心,頓時有些侷促,結巴地喚:“謝、謝師叔……”

 

謝天瀾說:“怎麼這麼早就要走了,一會兒閣主來了,只要是參加比試的弟子都會有獎賞,等領了東西再走也不遲。”

 

我只是輕搖搖頭。謝天瀾以為是慕無塵不允許我久待,我趕緊說:“不是真君,是——”我瞧見謝天瀾神色一凝,我這才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他們都不知道,慕無塵未受過我的師徒禮,我至多不過是自在峰的掛名弟子,實不敢妄稱他作自己的師傅。

 

“這樣。”謝天瀾如此善洞察之人,又怎麼會看不出來。他施手捏了捏我的肩,語氣溫和道,“師叔正好要回蒼翠峰,待會兒,可順道送你一程。”

 

我本要拒絕他的好意,謝天瀾卻沒管我答不答應,就喚出飛劍。他朝我伸手:“來,抓著我。”

 

我猶豫著,終究沒有忍住,將手放進他的手心當中。謝天瀾環著我的肩,他想是個照顧慣人的,我一點晃動都沒有感覺到,轉眼就到了蒼翠峰。

 

比起自在峰,這裡多了不少的人氣。練劍場上有不少的弟子,還有的年紀看起來比我還小,他們拿著木劍比劃,有誰在偷懶的話,就會被掌教師兄用木劍敲腦袋。我看著他們嘻嘻哈哈笑的模樣,心裡不知為何,竟有一股酸水冒出來,不由得暗中抓緊了衣袖。

 

謝天瀾像是沒有發覺我的嫉妒,他徑自將我帶到他的屋裡去,之後便看他拿了瓶金瘡藥給我:“方才那百里鋒的弟子不曉得輕重,儘管大多是皮外傷,放著也不行,拿回去一會兒好好擦一擦。”

 

我接過那瓶藥,小聲說了句謝謝師叔。謝天瀾看看我,似乎沒忍住,嘆道:“你把手伸出來,讓師叔探探脈。”我遲疑一小會兒,就將手腕給伸出去。謝天瀾探了我的脈息,眉頭就緊緊擰了起來,我心便跟著提起來,只聽謝天瀾道:“你在自在峰修行一整年了,竟只到了煉氣三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當是我資質太差,惹得師叔都不高興了,著急得眼眶都紅了起來:“我、我……”我想將手抽回來,卻被謝天瀾抓住,他眼裡已經有怒意:“青峰,你老實說,真君是不是從來沒指導過你?”

 

我聽到這句話就一頓,跟著垂下眼。我以為人人都是自行悟道,原來,只要拜到各峰門下,師傅賜劍之後,一般都會親自引導參道,否則放任弟子胡來,一不小心就會走岔,那可就毀了。就算再怎麼不重視一個弟子,怎麼不濟,都會令門中師兄領路,從不會不管不問。

 

“毋怪,方才在場上,我看你的劍式明明高出對手不少,但氣息亂無章法,劍氣零落,否則怎可能不敵他。”謝天瀾放開我的手,我看他站起來,思慮了良久,之後回到我眼前,微微俯身,與我平視,“青峰,再這樣下去,只怕要毀了個好苗子。不如這樣,我去和閣主說一說,你乾脆來到蒼翠峰,拜在我的名下。”他說完這話,好似也覺得不妥,但也全然是無奈之舉,“早知這樣,我當初就應該堅持,讓你……”他沒再接著說下去。

 

我一聽這話,想也不想就趕緊搖頭,抓住謝天瀾道:“師叔,我不想離開自在峰,我——”我這才想起,自己這樣,是拂了謝天瀾的一片好心,倏地接不下去。可我知道,無論如何,除了慕無塵,我都不會另奉他人做師傅。

 

我就是這般,生性頑固執拗,就算撞了南牆,也不肯回頭。只有落到遍體鱗傷,無可挽回的田地,才不得不死心。

 

謝天瀾到底明白規矩,他就算再怎麼同情我,也不能插手其他峰主如何管教弟子,更何況是要搶他人徒弟,這放在哪裡,都說不過去。

 

見我也不願意,謝天瀾索性將這主意作罷。

 

我便故作樂觀,抬頭看著他說:“真君都是自行悟道,想必他也覺得我可以試試看,真君並不是真的不管我。”我的聲音越來越小。這句話,連我自己都不信。

 

謝天瀾靜靜地看著我,然後,他喃了聲:“你啊……”又輕嘆。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慕無塵那種天才,如果我一直這般自己瞎摸索,不要說一年,搞不好,我十年都不能參破劍道。最後,是謝天瀾退了一步,他說:“你好歹也叫我一聲師叔,以後,每一月你到蒼翠峰一次,師叔來指引你入道。”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自然喜不自勝,可又想到了慕無塵,不由遲疑起來。謝天瀾一擺手:“浣劍真君大多時候都在閉關,各峰也有規定,如峰主不在,可由師兄授業。你沒有師兄,有我這個師叔也一樣!”

 

我緩緩睜開眼。

 

自從那天之後,謝天瀾果真沒再過來了。靜養了快三個月,我的外傷好了有大半,至於修為,自是不用奢望了,我現在四肢還能自如,就該感謝老天爺沒有做絕。

 

我能走動之後,偶爾,會去蒼翠峰的後山。蒼翠峰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一年四季都如此翠綠如春,這裡的弟子也過得好,這是因為他們的師傅不像其他峰一樣,逼迫他們必須要爭名利、爭頭籌。我坐在石上,看著瀑布下頭,偷偷溜出來游水的小弟子。他們是這麼無憂無慮,絲毫不知外頭的險惡,我有時候會想,要是我一直都是蒼翠峰的徒弟,也許,我也可以變得跟他們一樣。

 

不,我不會的。我天生善妒,心眼狹隘,刻薄又好爭。靳涯說的對,我這樣一個討人嫌惡之人,天生就註定該活在陰暗的角落裡。像我這樣骯髒的人,除了他之外,還有誰可以容得下我。

 

“原來你在這個地方——”身後響起少年的聲音。我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周念跑了過來,沒腦地高興,“慕青峰,我找你找了半天,你在這做什麼呀?”

 

周念除了平日給我送藥送湯之外,其他的時候也會過來找我。我猜,他是揹著他師傅這麼幹的,謝天瀾不想要他的弟子和我接近,他這樣子,無可厚非。

 

畢竟,在他心中,我是親手害死了他一個弟子的兇手。

 

我沒有回答周唸的話,只是往後躺下來。周念撓撓臉,徑自在我身邊不遠處坐了下來。他還說了什麼,我仍舊不應,我望著天際,天上常常會有劍修御劍而行,還有的似乎是剛剛學會,飛得很不穩,差點兒就栽個大跟頭。

 

這又讓我想起當年——

 

之後的每一個月裡一天,謝天瀾都會帶我來到蒼翠峰。他避開其他弟子,單獨教授我。我知道,他這是為了避免流言,對謝師叔,我心裡只有無限的感激,哪怕他什麼也不教我,他也依然是除了慕無塵之外,我最尊敬的人。

 

謝天瀾雖平時待我溫善可親,但指導我時,卻也很是嚴厲。他並不因為我不是他的親授弟子,而對我有所藏私。謝天瀾此人,向來公正嚴明,行事不曾偏頗,在教導我上,猶是嚴苛,我亦不敢讓他失望,只比過去更加努力,然而過去了大半年,我就算突破了煉氣九層,也依然沒法凝出劍靈。

 

“你離入道,就只差了一步。”謝天瀾看我一頭大汗,走過來捏住我的肩,“青峰,你要知道,修行不可急於一時。不管是一年也好,三年也罷,相信師叔,你總有一日,一定可以參透。”

 

當時的我,確實是很沮喪。我本以為是慕無塵不肯教我,我才無法參悟,現在有謝天瀾的指引,我還是遲遲開悟不了。我內心猛地生出一個想法——或許,我真的不適合修行。

 

這樣的念頭,僅僅是一瞬,就被我徹底抹去。就算我不合適,我也只要走這條路。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絕不會放棄。

 

謝天瀾說過,我氣脈充盈,骨骼亦是天生修劍的料子。我信師叔的話。

 

我回到自在峰,一日,在樹下練劍時,聽到了鳥鳴聲。我一抬頭,就看見幼鳥正歪歪扭扭地在枝頭上,它們正在學習如何鼓翅飛行。只看,那一窩幼鳥當中,最角落的一隻,怎麼也不敢跳出去。成鳥帶著它其他的孩子飛向另一頭,它還是瑟縮在同一個地方,踏也不敢踏出去。

 

隔日,我再來,就發現,那隻幼鳥依然還學不會怎麼飛。待七日後,我來到樹下,竟見窩裡只剩下它一隻鳥了。成年和其他的幼鳥都飛走了,它們把它扔下了。這就是自然的定律,不會飛的鳥,遲早會被其他同類拋下,獨自餓死在窩裡頭。

 

那天,我去了自在峰後山的高崖。

 

這座崖高百尺,人摔下去的話,就會粉身碎骨,面目全非。我喚出真劍,如今我已經是煉氣九層,距離入道只有一步之遙,劍上有我的靈氣,我放開它,它便懸在半空中。所謂劍靈,其實,就是讓你的劍認主,當劍承認你是他的主人的時候,它就會誕生出自己的劍靈。劍,一旦有了靈,就不再是一般的劍了,劍在人在,劍亡……那一個人,終身不可能再有第二把劍。

 

當年,我娘用青峰劍為攝魂術之引,便是看在慕無塵決不會毀了自己的劍。她以為這樣做,攝魂術就不可解,誰知道,慕無塵的絕情道突破了禁術,我娘終是自食惡果。

 

我的劍,名斷水。這還是謝天瀾告訴我的。斷水劍,利可割風斷水,是一把難得的好劍。我不能夠辜負它。

 

我來到崖邊,劍身橫懸,我喊了聲:“落。”劍沒有動。我自知,劍只要不認主,便不會聽從我的指令。與蒼翠峰不同,自在峰一年都蕭索偏寒,高崖處更是冷寂。寒風颳面,我凝住氣,喝了聲:“落!”

 

斷水劍晃了晃,和之前試過的那樣,它徐徐在我面前降落。可要站到劍上,還要費去一番工夫,等我終於兩腳站在劍身上時,已經過去了快半個時辰。

 

這是我第一次穩穩地站在它上頭,只是這樣,我就不由高興地笑起來。我凍得鼻子通紅,依舊提氣:“飛!”

 

“——飛!”沒有動靜。我又喊,“斷水,快飛啊!”

 

劍沒有動。山上的風,越來越強。忽然,一記強風吹來,我重心一落,人就摔了下去。斷水失去了靈力的支撐,它就像一把普通的劍,落在地上。我兩手支起身看著它,心中有一股無力挫敗的感覺。卻在此時,山頂又刮來邪風,斷水劍動了動,竟被風給吹起——

 

我睜大眼,想也沒有想,就朝它追去,它被吹飛出去,我伸長了手,人跟著一躍,徒手抓住它的刃。這時候的我,已經身在懸崖外。

 

我根本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人就往下直直墜落了。

 

斷水劍乃一把靈劍,在和我一起被摔成一灘泥之前,它猛地一動,插進了懸崖的坡土上。我便和劍一起,吊在了半空中。幾滴溫熱的水墜在我的臉上,那是我自己的血。我的手掌抓住了銳利的劍刃,掌心湧出的鮮血沿著手臂滑下來。

 

“唔。”血不斷地流,這樣下去,我就算不會摔死,也會失血過多而亡。我看著那銳利的劍芒,心中一橫,咬牙說:“……我就算死,你也別想認其他人為主!”

 

靈氣一出,我咆哮一聲,徒手將它給拔出來。頓時,斷水劍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它和我一起往崖底墜落。

 

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我會就這麼可笑地、輕易地死去。

 

崖底是一片湖。我看見水面越來越近,就在我要撞上的時候,千鈞之際,我下落的速度一停止——我整個人,懸浮於水面上。我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還隱約地瞧見了水裡的魚。

 

就像,在做夢一樣。

 

我驚魂未定地喘息著,抬了抬眼。我看見一個久違的人。

 

慕無塵一身白衣,坐在崖底的寒石上。四周的石面,到處是被劍劈過的痕跡,裂痕極深,極其混亂,就像是一個人發狂的時候,用劍砍出來的劍痕一樣。

 

慕無塵慢慢地睜開眼。眼神,比這湖水還要冰涼。

 

“——!!”我忽地整個人由床上彈坐而起。

 

夜半三更無人。

 

我的心口,跳得劇烈。我出了極多的汗,不僅衣衫都溼透了,連床褥都像是被水給潑過一樣。我心神不寧地站起來,步子虛晃了一下,走到桌案邊,微顫地給自己倒了杯水。

 

我的身子很燙,連呼出的氣,都像是火一樣。我一時沒拿穩,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我猛地扶住了案緣,十指死死地捏緊——這種感覺,我再清楚不過……已經快一年,都不曾發作,沒想會在這時候……

 

我不能再留在這裡!

 

我連衣服都趕不及換上,就想要離開。我連要去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可我只能在媚骨發作之前,遠遠地逃去。我跑出屋子,還來不及出這個院子,就被一股力量給彈了回來。

 

我往後一摔,睜眼就瞧見在院外的門上,有一道肉眼看不見的咒紋。

 

謝天瀾白天撤掉咒術,晚上再佈陣將我困住。他承諾過其他宗門要向我盤出靳涯的下落,所以,他現在是怕我逃走,陷天劍閣於不義。

 

我躺在地上,想要爬起來,卻沒能使出力氣來。我的身子,越來越熱。我感覺到那種熟悉的驚慌,還有從下腹一直蔓延到咽喉的飢渴,我像是被人拋入熱水裡,經不住就在地上翻滾。

 

“青峰!”難受中,我聽到一聲大喝。是謝天瀾。

 

少時,我最信任的人,就是謝天瀾。不管遇上什麼事情,我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他。可是,在這種時候,我寧可來的是一個不知名的僕役,也不希望來的人是他。

 

謝天瀾收起飛劍,幾個箭步到我面前。我本想爬也要爬走,可當他一碰到我的肌膚時,我的身子就出於本能,無比飢渴地糾纏了上去。

 

 

 

 

 

 

Wing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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