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朽
“如果说问我意见的话,我决定开除严晰。”
宋氏财团旗下制药公司的会议室内,大老板兼首席研究员宋少一君临天下一般坐在公司的巨大logo S-Uster下面。各实验室负责人自他身边一米开外依次相对而坐。严晰去年才入职,资历尚浅几乎已经排在了末席。可即便如此,听清宋少一言语的那一刻。他骤然抬头,隔着熙攘人群,向着宋少一望了过去。
少年人的双目澄澈,黑白分明。眼神却悲凉而又锐利。只这一眼,几乎就直勾勾看到宋少一心底。看得他不得不半低下头,做一个回避的姿态。
宋少一看上去不大好,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几乎让严晰不忍心开口发难。
数月之前science出了重磅文章,外源性神经损伤的病理机制有突破性进展。神经髓鞘纤维化被认为不再是记忆与行为障碍的主要原因之一。而宋氏制药旗下投资最大的神经外科用药,SA-2103,主要机理便是阻断髓鞘纤维化。
十三年心血,数千万研究经费的投入。一朝病理学变天,几乎可以说整个方向都错了。面对这样灾难性的后果,也只剩认命和造假欺世盗名两条路。
宋少一不是造假的人。
却也不可能听风就是雨。宋少一要求临床部门负责人做重复实验与临床调研,确认数据真实性。严晰当机立断放下自己在总部这边的工作去收集临床数据。最终的数据报告,是他亲自整理之后发给宋少一的。
他当时并不在场。但听说宋少一收到坏消息,当场呕血倒地昏迷不醒。在场的公司高层都是医疗界人士。猜也猜得到,这是激怒之下引起的急性胃出血。没有呼天抢地惊慌失措的场景,众人心照不宣,叫了急救将他送医之后,确定没什么大问题,才打电话通知了严晰。
严晰人在南部,刚处理完临床实验的事情。原本还打算在医院那边等着看宋先生有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指示。听了这话,当即收拾行李返回总部。昨日深夜抵达医院之后,还来得及看了刚出ICU的宋少一一眼。顺便劝了两句。
“当初下定决心要做新药,就知道早晚是要赔钱的。这次虽然赔的有点大了。但毕竟宋氏财团家大业大。实在不行卖两块好地先填了损失。再想想怎么安抚董事会吧。”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拍了拍宋少一露在被子外输液的那段手臂。骨骼嶙峋肌色苍白,腕骨的旧伤虽然已经愈合多年,仔细摸过去,还是能摸到冰冷皮肤下覆盖的一道陈年旧疤。
宋少一虽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一个凉凉的眼神瞥过去,严晰还是不得已,讪讪收回了自己的手。
也没摸着什么,自家亲舅舅,摸个手腕。被人当流氓看。这人病归病了,还是半分不带示弱。
严晰轻声道,“你这也三十好几的人了。脾气别总是这么火爆。一时之间别人还没怎么着呢,你先给自己气出个好歹。就事论事心平气和一些吧。”
宋少一不置可否。微微闭目。那意思就是懒得多说了让严晰尽快滚蛋。严晰看看时钟,已经十一点多。虽然知道宋少一是个夜猫子这点儿甚至不算晚。还是决定看在他刚出ICU的份上,让他早点休息。
严晰是没想到,这个人昨日还在ICU吐血不止差点将他吓出心脏病。今日便能挣扎着起来召集全公司与新药开发相关的负责人开会。
严晰想过宋少一会如何应对。也曾经设身处地替宋少一想了很多解决方案。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要签字授权让他卖了自己名下的房产地产古董什么的补窟窿继续烧钱。
严晰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宋少一第一个决定,便是开除他。
这事儿按说不怪严晰。虽然他在公司内负责的是病理学基础研究室。但新药研发计划自六年年前便已经开始。直到那篇重磅论文发表之前,学界主流观点始终认为髓鞘纤维化是重点方向。严晰作为一个年轻的科研工作者不大可能洞察先机与学界定论背道而驰。即便非得要说是有人失察,六年年前严晰二十岁,还在医学院按部就班上大课,追责也轮不到他。
事后为了拿到第一手的临床数据,严晰及时赶到南部的神经内科康复中心,五个多月时间每天几乎只睡不到六个钟头。亲自与临床医生和病患家属沟通。虽然最后带回来的是坏消息。但科研需要严谨高效实事求是。宋少一交给他的事情,他自认是办到了。
制药研究所设立在德国莱比锡。研究人员来自五湖四海,这几年派系林立氛围不算好。出事之后几个实验室也在相互推诿想趁机把竞争对手排挤出去。严晰作为宋少一的亲外甥,一贯待人谦和不争不抢,没有人想过要推他出去顶锅。
严晰听着前面几位实验室PI与宋少一争执。有人惜才,真心认为严晰没有错。有人在意他的身份,因此为他求情。还有人只是单纯的认为,这样的重大事故,不能只推一个严晰出局了事。
各有立场。
严晰深吸一口气,起身为自己辩驳。
“宋先生,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你难道真的觉得,几千万经费打了水漂,只要开除一个我,董事会便能心平气和当做无事发生过?”
他母亲早逝,四岁那年和十一岁的宋少一一起生活。说是舅甥,甚至可以算是养父子。宋少一时常对人说严晰是他亲手带大。跟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严晰私下当他亦兄亦父。公开场合也一向拿出对待长辈的态度毕恭毕敬。这是他第一次当众质疑宋少一。长桌两侧一时寂静。没有人再说话,只看着这一对舅甥对峙。
宋少一没有逃避,他定定的看着严晰。只说了一句话。
“当初决定研发新药,就早该料到有这一天。怎么解决问题与你无关。我说开除你,是因为在解决问题之前,我想先解决你。”
一言既出,四座震惊。
毕竟是家族企业。严晰勉强也算是宋氏财团的少东家。宋少一身为宋氏财团继承人之一,名下却只有这一间制药公司。严晰的母亲宋云笙女士才是宋氏财团真正的太子女。宋氏轻工,宋氏重工,以及近年来盈利占到财团总收入35%的Sylier地产,都在严晰生母名下。二十一年间,宋云笙因车祸意外去世之后,她名下的公司多数交给职业经理人经营。眼看着宋少一年纪渐长,公司股权方面却出人意料的,几乎没有什么变动。
宋云笙刚去世那年,宋少一十一岁,严晰四岁,自然不能独挡一面。宋家老夫人当机立断雇佣职业经理人经营公司无可厚非。宋少一投身于科研事业,无瑕继承亿万资产倒也罢了。但随着严晰年岁渐长。不论是财团总部还是底下的分公司,多少都有些议论。老夫人是怎么想的?原本应该属于宋云笙的那部分资产,最终是会交给她的弟弟宋少一,还是她的儿子严晰。
制药公司这些年研发不顺,好几条研究路线都被堵死,生产成药赚来的钱都砸进了研发经费里。宋少一读医学院时学的是神经外科。他是天赋极佳的顶级外科医生,却因为手腕在意外事故中受伤而不得不放弃手术刀转专业去学病理。天才换个专业也未必有用。和从前被称为莱比锡第一刀的荣耀相比。他在基础病理学方向表现平平。不过是仗着家里有钱任性,开了制药公司投资梦想。但谁都知道,制药,按着现成的分子式做成品药不难。搞新药研发,那就真的是纯粹为了理想主义拿钱烧着玩了。
一大群研究人员靠他养着。从没有人怀疑过宋氏财团的二少爷会没钱。但联想到近年来折戟沉沙不止一次,听说昨日收到坏消息甚至惊到吐血。公司高层也不免猜疑,这难不成,真资金链要断了?所以拿自己外甥祭天?
熟悉宋家内情的人,此刻几乎已经脑补出一场家族伦理狗血大戏。严晰却只看着宋少一,心情复杂。
他与宋少一相隔七年岁月。
他自四岁开始在宋家大宅生活。他外婆,那位宋太太一向繁忙且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没有带过孩子。保姆总有不周到的时候。宋少一声称严晰是他一手带大。不算夸大其词。
宋少一天性刻薄冷淡不好相处。但他的确曾将心血与感情都投入在年幼的严晰身上。也是因此,严晰成年之后,一向听他的话,他说什么是什么。除了这次。
严晰站在长桌尽头质问宋少一,目光里全是不解与失望。
他问为什么。
不管是亏钱亏到破产,还是资金链断裂或者说合作方失去信心,董事会有不满。什么问题都可以一起解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非得要先解决严晰?
别说严晰不理解。旁人也觉得,大老板把家族内斗挑的这么明,是不是有些失了智?
宋少一看着严晰,冷冷的笑了。
“你不用知道为什么。这是我的公司。我说开除你,没打算跟任何人商量。不服你去劳动仲裁告我。赔偿金照付。往后公司的事情跟你无关了。你还不出去,难道是等我叫保安?”
严晰最后的确是被保安拖出去的。
会议室大门关闭之前,他看向宋少一的方向,宋少一身后,是苍蓝色的大LOGO。
S-Uster。
S是宋,Uster意为不朽。
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永恒不朽的东西。
其实他想说研发失败没关系,赔到破产也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是一家人,他一定会陪着宋少一一起扛下去。
可是宋少一一个字都不听。
他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先将严晰赶了出去。
严晰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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