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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神社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從已死的土地裡培育出丁香,將記憶和欲望混合在一起,以春雨攪動遲緩的根──艾略特(T.S.Eliot)
1.
我回到這五年來已經沒有親人存在的故鄉。
起因是我和指導教授的一場衝突。
升上研究所二年級的我已經開始寫碩士論文,但當我把論文的一部份放到系辦公室的教師信箱的隔天,那個指導我論文的女老師打電話來指責我沒有按時交論文初稿。
「我不聽任何藉口!繳交論文的時間是你自己提的,可是你自己卻沒交。這叫欺騙!叫違背學術倫理!這叫我這個老師要怎麼指導你!」女教授歇斯底里的聲音從我的手機傳出來。
「我有交──欸?」
我話才說到一半,指導教授已經結束通話。
當初為什麼要找這個在學校裡像一頭飢餓母狼的女教授指導論文啊……
我深深嘆了口氣。
我剛進入研究所時,已經知道這個女教授不好相處,但因為我的研究計畫和老師的學術領域相符──
曾經有個同樣研究這方面的學長因為受不了她的壞脾氣而找了別的教授指導論文。
據說,那學長的全額獎學金在系務會議上被我的指導教授提議取消。
不過我靠獎學金和學校工讀金養活自己。我沒辦法拒絕那筆獎學金的誘惑,只能看似乖巧地依照慣例請求這個女教授指導。
被掛了電話的我懷疑該不會是我得罪某個人,那個傢伙去系辦偷了我的論文作業?
我懊惱地重印論文並上網調查指導教授的課表,準備當場親自交論文作業給她。
不過論文作業剛從印表機吐出來時,系辦助教打電話给我:
「為瑾嗎?你是不是昨天交了一份論文給你教授?」
「對。」
「你們老師昨天一邊坐在系辦櫃臺這邊跟我聊天一邊拿你論文當扇子搧風。結果她把論文放到公文卷宗裡了,剛剛教務處的工讀生才又把論文送回來。你要不要把論文拿回去?」
「哦!論文在系辦?」
指導教授她把我的論文扔在系辦,還打電話罵了我一頓。
我當場去找指導教授大吵一架──不,我沒有這個膽子。
我的指導教授以喜怒無常、喜歡罵人聞名。我不想與她為敵。
我默默地辦理了休學,決定下學期或下學年再考慮論文或接下來該怎麼辦。
雖然如果我爸媽知道我休學的話,大概會掀起一番家庭革命。
不過他們五年前收了家鄉的書店,和朋友到大陸江蘇開火鍋店,短期內他們不可能知道我休學。
*
我在春暖花開的四月搭早上第一班火車回到故鄉這個濱海小鎮,感覺到這是一個充滿謊言與惡意的月份。而且冰冷……
我的老家離火車站很近。
火車站附近有間門口懸掛白底紅字「稻田邊書店」白鐵招牌的房子就是我從前的老家。
從生鏽鐵捲門上累積的灰塵就可以知道這家店已經很久沒有營業。
早期這火車站附近幾乎是一片稻田,所以我曾祖父創立的這家書店才取名叫做「稻田邊書店」。
但現在附近已經沒有什麼田地了。
──五年前,第三代老闆的我爸爸決定讓這家已經賣不出幾本書的書店歇業。
站在我家門口,我深深覺得「稻田邊書店」這個油漆斑駁的招牌就像正嘲笑著喜歡看書的人在這個時代的一切不合時宜。
我拉開鐵捲門進入屋子。
老爸老媽在書店歇業前把大部分的書分為三部分處理。新書可以退給經銷商、沒辦法退的書則低價賣給二手書商,雜誌、電腦書籍或小學參考書之類的東西則全部賣給資源回收商。
但儘管如此,店裡還有許多我老爸捨不得像垃圾一樣賣給資源回收商的書。像福婁拜《情感教育》、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這類的小說──又或者,《齊白石花鳥篇畫冊》、《張大千畫學精義》這類書籍。
「這些都是很好的書,鎮上總會有人在什麼時候想買這些書。」我爸爸他是這麼說的。
不過,直到稻田邊書店歇業前,那些書都一直擺在書店的書架上。
爸媽和朋友到大陸做火鍋生意前,爸媽兩人為了避免那些貴重的書蒙上灰塵而在書架和置書平台上鋪了報紙。
不過掀開報紙仍然可以看到書上沾了些不知哪來的塵土。
真是的──無論如何小心翼翼,塵埃就像小煩惱那樣隨時都會入侵我們的生活。
我嘆了口氣走到二樓我們一家人從前起居生活的地方。
在我小時候,爺爺奶奶住在店面後面和廚房中間的房間,我和爸爸媽媽三人住在二樓,那時還單身的叔叔住三樓。
二樓和三樓都有幾個房間作為書店的倉庫。
我打算把一個倉庫清空當作我的書房,但在此之前我得先打掃我臥室、浴室和廚房這幾個我會用到的房間。
我的研究所同學們都覺得上研究所後,因為厭倦讀書或寫論文而對寫論文以外的事有極大的興趣,例如打掃房間、編織毛線、烹飪、拼布、蒐集模型之類的。我倒是對寫論文蠻有興趣的,而且已經有幾篇論文在期刊上發表過。
至於打掃房間,我卻沒什麼興趣。
維持環境清潔的目的只是為了生活方便或避免髒亂影響健康,在這個程度以上的整理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
我腦袋裡就一邊抱著「不必要太認真打掃」打掃了臥室和廚房,然後在浴室用蓮蓬頭隨便沖洗了一下。
但即使是這樣也花了好幾個小時,我去便利商店買了微波便當和果汁回家當午餐。
我拿了一本書店裡的商品,拍掉上面的灰塵,就坐在從前是書店櫃臺的地方一邊吃燒肉口味的便當,一邊看書。
這個時候,歇業書店裡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嚇了我一大跳。
我把電話接起來,電話那頭是渾濁的老人聲音:
「稻田邊書店嗎?我要訂書。」
「您好。我們書店已經歇業了喔!」
但對方彷彿沒聽懂我說的話,他逕自說道:
「你們書店的電話真難打,有沒有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聽說最近出了盒裝版的精裝本套書?」
「……《追憶似水年華》?」我瞄了一下覆蓋報紙的書架,我記得剛剛的確看到那套馬賽爾˙普魯斯特的精裝書。我對電話裡的老爺爺說道:「那套書已經出版好幾年了哦!」
「對。可能有一陣子了。是最近幾年才出版的吧?」
「您要這麼說也可以。」
「我要買,一套多少錢?不過我行動不方便,能不能幫我送來?」
從前我爺爺、我爸爸在經營書店時,的確有幫忙外送書籍的服務,不過也不知道我爸爸的腳踏車還能不能騎。
我想到現在已經辭掉了學校的工讀,雖然偶爾在報紙雜誌發表文章會有稿費收入,若能把那一套七冊精裝本的《追憶似水年華》賣掉,至少可以多上半個月的生活費。所以我向對方說:
「關於價錢我得查一下,大概是定價的八折。請問您那邊的地址是?」我從櫃臺抽屜拿出紙筆,拿了兩枝原子筆卻都沒墨水了。
「我就住在大街路這邊,你等一下會送來吧?」老人報了一個地址。
「我馬上就送過去。」
掛上電話後,我囫圇吞棗地吃完了午餐,就把那套《追憶似水年華》從書架拿下來,用乾淨報紙包了起來。
我要出門送貨時,研究所的學弟打電話來問關於我突然休學的事,他說我們的指導教授對我休學的事很生氣,我隨便說了些藉口就說有事得出門。
書店已經歇業了五年,我老爸的腳踏車輪胎和鍊條都已經不堪用,我只得走路去送貨。
那個老人所說的地址在北邊大街路巷子裡靠近山腳的地方,有個模樣看起來超過七十歲的老人就坐在門外的藤椅上。
「老先生,您是打電話到稻田邊書店買書的人嗎?」抱著書的我彎腰問他。
「是啦!你們書店的電話怎麼打了好幾個月都沒人接?」老人瞪了我一眼,多補充了一句:「我可是天天打電話哩!」
「欸,真對不起。」我只能乖乖道歉了。反正我在讀研究所的時候,經常被指導教授訓練「道歉」這項技能,所以很熟練向別人道歉。
不過這個老先生也真奇怪,竟然連續幾個月天天打電話給歇業的書店訂書。而且,還是訂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這部鉅著。
我高三畢業的時候,也曾經打算看完《追憶似水年華》這套書。
不過因為文字太綿密的關係,到現在我卻連第一集也沒辦法看完,讀這小說的過程簡直就像掉進泥沼的人,怎麼都沒辦法邁開步伐往前進。
這套書簡直就像受了詛咒似的。
我猜全臺灣看完《追憶似水年華》的人恐怕不到五十人,我不相信這個老人這個老人買了這套書後會把它讀完。
所以老人開口詢問我書款金額時,我有瞬間覺得我好像是專門詐騙老人金錢的詐騙犯。
老人得知書價後,正準備從錢包裡掏錢给我的他突然停下動作問我:
「你是阿坤……還是徐阿坤的孫子?」
「徐阿坤……?」我想了一下才對老人說道:「你說的那個人可能是我曾祖父,我是他的曾孫子。」
「是嗎?阿坤他還好嗎?」
「我沒有見過我曾祖父。」
「哦……是嗎?時間過得真快啊。」老人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巷子裡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良久。
因為老先生遲遲沒有给我書錢,我只能陪著他發愣。
這個坐在藤椅上的老人沈默了好久,這才想到要把書錢给我,他拿了三張千元鈔票给我,我找錢給他的時候,他詢問我說道:
「對了──你們書店還有沒有《生命之歌》……我記得是──?」
「……您該不會是想問赫塞的《生命之歌》?」我皺起眉頭。
「對、對,你們書店裡有吧?」老人高興地猛點頭。我倒是開始對老人好奇起來。
在這種偏僻小鎮,竟然有老人家會讀西方的經典小說。
如果小鎮上有一千個這種讀者,稻田邊書店或許現在還能經營下去。
「……應該有吧?」我思索了一下。
「再給你一張一千元。」
「呃,我記得那本書不必那麼多錢。」
「我是想幫你把書送给我一個朋友──我答應過她了,剩下的錢是跑腿費。」
「這樣啊。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我得回去翻翻通訊簿,我不知道丟到哪了。我明天再打電話到書店給你。」
「好。那拜託您了。」
我向老人鞠了躬,然後就離開那條巷子。
雖然我沒有樂觀地想,稻田邊書店一天內就做成兩筆生意,書店或許可以再度經營起來。
不過能夠出清書店裡滯銷的庫存,的確是非常好的事情。
我沿著大街路往火車站的方向走。
剛剛扛了那套至少五公斤重的《追憶似水年華》走路活像受罪,現在不必拿東西倒有種欣賞故鄉景色的閒適。
大街路沿著山腳邊闢建,據說在日治時代時,這裡是鎮上最繁榮的道路,不過現在看起來非常冷清。街道兩旁的建築物似乎是因為道路拓寬的關係都重新改建過。
這個時候,一隻小花貓從我腳邊竄過。
「快幫我抓住那隻貓!」一個女孩的聲音從我後面傳來。
我聞聲望過去,是一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女孩,她不顧裙襬翻飛地追趕那隻小貓。
「妳的貓……?」我疑惑地問她。
「不是。」
「欸──廚房裡的魚被貓啣走了?」我想起以前小時候,我奶奶老是追著偷魚的野貓打。
「牠偷了水果。」
「咦?水果?」
「先幫我抓住貓啦!」這個長髮女孩急得快哭了。小貓已經鑽進附近的巷子。
「我們分開抓牠。」雖然我這麼說,也行動了,但我心想怎麼可能追得上野貓?
我快步奔向另一頭的巷子。
那隻瘦弱的小花貓正鑽到一輛停在巷子裡的機車下面。
唔,這隻小貓,你也未免太小看人類了吧?
以為躲在那裡就沒人看得到嗎?
我小心翼翼地往那輛機車走,那小貓豎起耳朵警戒,然後轉身就往回跑。
「抓到了。」
這小貓似乎不如一般野貓動作靈活,長髮女孩一下子彎腰就把那隻貓抱在懷裡,她發現小貓的嘴巴蠕動著,趕緊撬開牠嘴巴。
「喂──是什麼水果啊?牠都吃下去了呢!」我忍不住同情起小貓的遭遇。
「是櫻桃啦!快來幫我。櫻桃含有生物鹼,會讓小貓呼吸急促和心臟休克。」
我聽女孩這麼說,趕緊幫忙撬開小貓嘴巴,避開牠那銳利的小虎牙,女孩則趕緊從小貓嘴裡掏出櫻桃的鮮紅碎片。
「牠吃掉一些了。」
「難怪這麼容易被抓住。」我摸了摸這隻似乎喘得有點厲害又跑得不太快的小貓,然後對女孩說道:「這好像有人養的貓呢!」
「嗯,不知道誰養的?項圈木牌上只有……俄文。」
「我們先帶牠去看醫生好了。」我向女孩提議,然後詢問她哪裡有動物醫院。
我們兩人一起帶小貓到鎮上高中斜對面的動物醫院。
處理了小貓的情況後,獸醫告訴我們這隻小貓是附近人家養的貓──小貓的名字叫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也是俄國小說家的名字。
「是《戰爭與和平》的作者啊!你下次可別再偷吃櫻桃了。」我囑咐小貓,不過牠似乎不想理我。
「要聯繫牠的主人還你們代墊的醫藥費嗎?」獸醫問我們。
剛付了醫藥費的我,搖搖頭對獸醫說道:「這是我們自己帶小貓來看病的,牠沒事就好了。讓牠留在這裡等主人來接牠可以嗎?」
「這隻小貓說不定等等就會跑掉了。」獸醫苦笑著聳聳肩對我們說:「牠其實是很機靈的小貓,但不知道為什麼會去偷吃貓不能吃的櫻桃。」
「托爾斯泰,下次再來我家玩吧。我可以請你吃蘋果、藍梅、西瓜、鳳梨和草莓哦!」女孩摸著小貓的頭,小貓舔了她的手作為回報。
真是的,這隻小貓不知道是誰幫牠出醫藥費嗎?
對小貓的行為,我只能報以苦笑了。
我和那個女孩一起走出動物醫院。
我們互相告知對方的名字,她叫伊杏琦,就住在剛剛追小貓的那附近。
「那邊離市場很近。妳家經營水果行嗎?」我好奇地詢問:「剛剛聽妳說要請那隻小貓吃很多種類的水果。」
伊杏琦笑著搖頭說道:「我是做果醬的。」她挑起細緻的雙眉問我:「聽過『幸福兔果醬』吧?」
「……幸福兔果醬?我沒聽過。」
「啊。真是的──」她很可愛地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懊惱地說道:「我以為很多人都聽過呢。」
「啊,真對不起,我不太吃果醬的。」
「我是做網拍果醬的──這樣好了,你跟我回家,我送你一罐……嗯,鳳梨果醬好了。今天正在做櫻桃果醬呢……等等來我家,我可以請你品嚐看看,喜歡的話要推薦給親戚朋友還是同事……對了?你從事什麼工作呢?」
「我昨天剛從研究所休學。」我有點尷尬地說。
「哦──讀了研究所啊,有點羨慕。」伊杏琦對我吐吐舌頭說道:「我讀到大二,去年休學了。」
「我們都是休學生嘛!」我忍不住笑了。
「是啊。那可真是有緣。」
伊杏琦有點好奇我為什麼讀到研究所才休學。我把我指導教授的故事告訴她,苦笑著說道:
「曾有認識的學長姊統計出那個指導教授任教以來,指導過的學生畢業率只有2%呢。」
「咦?其他找她指導論文的人後來都沒畢業嗎?」
「嗯,受不了她的個性。重考、休學或另外找其他人指導。」
「你是屬於休學的那一類囉?」伊杏琦眨眨眼睛。
「我還得再想想。我爸媽還不知道我休學呢。」我把我家曾在火車站附近經營稻田邊書店,爸媽現在在大陸和朋友經營火鍋店的事告訴伊杏琦。
「哦──我知道那家店。小時候,媽媽曾經在那裡買過故事書和參考書给我。」
「咦?真的嗎……我以為大部分人都會去小學附近那家書店買呢。」我說的那家書店的經營方針就是與國中小教師合作、只針對學生販賣參考書和測驗卷,完全放棄了其他類型的讀者。
在我們這種小鎮上,也許要像那樣的書店才能經營下去。
「我們也會去那家書店買參考書,不過你們家的店比較有趣,有很多種類的書……原來你們家歇業了啊。還以為為什麼這麼久都沒開店呢。」
「嗯。妳爸媽呢?也幫忙妳做果醬?」
「我媽媽過世了,我爸爸他啊──」
「嗯?」
「他也去了另一個世界。」伊杏琦眼珠轉了一圈,俏皮地對我笑道:
「其實『幸福兔果醬』是我媽生前做起來的,我媽過世後,為了維持家計和繼續媽媽她的果醬事業,我只好休學了。不過,其實學校教的東西自己都可以在外面學得到,休學了反而因為思想不必受到老師上課的拘束,可以更自由的發展。」
「哦……妳說的蠻有道理的。」
「嘿。因為我可是休學的前輩啊!」
「啊啊,前輩妳好。」我向伊杏琦鞠躬示意。
「你這個人蠻有趣……嗯,我家到了。」伊杏琦指著一棟三層樓的房子。
「很新、很漂亮的房子。」
「才不呢!只有前面的部分是新的。因為三年前馬路拓寬的緣故,把前面的部分拆掉了,現在看到的是後來重蓋的部分。政府補助有限,我爸媽當時拚命辛苦工作才把房子重新蓋好。」伊杏琦指著房子說道:「也因為這個樣子,我媽媽才病倒了,在醫院裡躺了半年後死掉。我和我爸那時可都哭慘了。」
「嗯,那一定是很辛苦的日子。」
「是啊。房子還沒蓋好,又得來回醫院奔波、忙喪事,網拍的生意也才剛剛做起來。所以,那時我就決定休學了,但我媽媽不答應,但她過世之後,也沒辦法反對我了……怎麼聊到這麼負面的話題?從哪開始的?」
伊杏琦挑眉看著我問。
「從這房子只有前面是重建的開始。」
「對,就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改變了。不過還是歡迎來我家──『幸福兔果醬』的工作坊。」伊杏琦用鑰匙打開了她家大門,回頭笑著對我說道:「其實只是一般普通住家,不過客廳和廚房空出來當作工作室。」
我瞧著客廳裡白鐵製的大桌和周圍好幾張椅子。
大桌上整齊排列了許多玻璃罐,有的玻璃罐是空的,有些則裝滿鮮紅色果醬。
「剛剛我正在做櫻桃果醬時,有鄰居婆婆過來,那隻小貓就跟著婆婆溜進來了。下次得更注意才行。」
伊杏琦跑進廚房,然後拿了一瓶鮮黃色果醬给我。
果醬瓶身貼著「幸福兔果醬」的貼紙。
「唔,非常專業──連貼紙都有了。」我捧著果醬讚美說道。
「真的是很受歡迎的果醬啊!所以,我才以為大家都知道嘛!」
「對不起,我下次知道了。下次我會在網路上購買。」
「好吃的話,下次再來光顧。對了,我也去你家看書好了──交換嘛!商品經濟的本質就是交換經濟!」伊杏琦笑著提議。
「雖然我家書店在歇業中,不過還有很多賣不出去的好書,歡迎妳來。」我認真地點頭回應她。
我帶著那罐鳳梨果醬離開伊杏琦她家,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在麵包店買了條土司,不知道在家裡放了幾年的烤麵包雞能不能使用,不過我想應該沒問題。
回到家的時候,研究所的學弟又打電話來。
這個學弟和我選了同一個指導教授,他負責了指導教授大部分的助理工作,也經常幫那個女教授買午餐、晚餐或處理私人雜務。
以我來看,這個學弟是一個性格好且相當溫柔的男生,才能應付我們的指導教授瑣碎的種種要求。
「學長,老師說──」
「她又說什麼了?」
「她說你突然休學,工讀金到上個月就會沒了哦!」
「這個我知道。」我早曉得老師她會扣掉我這個月工作的時數。
學弟沈默了片刻又問:
「學長,你要靠寫作生活嗎?我知道你除了在報紙發表文章外,高中時寫過一本《小比兔逛公園》的童話繪本。」
「我沒那麼天真,再說《小比兔逛公園》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真的是意外──」我坐在歇業書店的櫃臺上,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
「不過,我高中同學也聽過那本書喔。說不定學長你可以繼續寫童話書。」
「我還有一些積蓄,所以想先休息一陣子,再考慮到底要不要復學繼續寫論文。」
「老師也說了,反正你不是第一個休學的。她無所謂──我是覺得學長你論文寫得太勤快了,老師她有點煩吧。老師五年的論文發表量都沒你多哩。」
「我無話可說了。」
「不過老師對你突然休學有點不爽,她今天罵了一個澳門來的同學整節課。」
「她對那個學弟一直很不滿吧?說真的,我上她的課時都很緊張。」
「我們班也有女生每次上我們指導教授課程的前一天,都會拉肚子。」學弟苦笑地說完就說他得去忙老師交代的工作。
拉肚子嗎?
我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其實我每次上指導教授她的課也都會胃痛呢!
*
隔天清晨起床的時候,我發現精神很好。
因為休學的緣故,好像長年壓在肩膀上的石頭被拿掉了。
我悠閒地在廚房裡烤了土司,然後用伊杏琦送我的鳳梨果醬,吃了一口以後覺得味道很好,所以連吃了好幾片土司,可以說連午餐的份都一起吃了。
吃完了早餐後,我又開始整理房子,把書店裡的書和書架都擦了一遍,差不多把店面整理好時已經接近中午了。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是昨天向我買了《追憶似水年華》的老先生打來的。
「我找不到我那本聯絡簿。我跟你說喔……就是鎮上神社的巫女,像百合花一樣漂亮的巫女,我答應把《生命之歌》那本書送給她。」
欸?這裡又不是日本,什麼神社啊?
「──老爺爺,不好意思,我想請問您,鎮上哪來的神社?」
「神社就在神社那裡啊!」
「……我們鎮上沒有神社吧?」
「你這小孩怎麼講不通,你去問你曾祖父啦!」
老人生氣地掛上電話。
老爺爺,你說什麼神社的巫女?
從小在這鎮上長大的我,從來不知道這鎮上有什麼神社。
我上網查詢資料。
在日本統治臺灣的期間,在臺灣各地共興建超過兩百座神社,不過在戰後這些神社都陸續廢棄了。
全臺灣僅剩位於屏東牡丹鄉的高士神社仍有供奉神祇。
老先生不可能要我把書送到遙遠的南方去吧?
那裡可不是我們小鎮的行政區域。
我從書店書架拿下赫塞的《生命之歌》放在櫃臺上,然後盯著那本書看。我要怎麼把這本書送到老人所說鎮上那個不存在的神社呢?
就在我打算再次去那個老人家裡把他購買《生命之歌》的書錢還給他時,我想到或許伊杏琦知道鎮上神社的事情,昨天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所以我打電話給她。
「喂?你好……?」伊杏琦似乎剛被吵醒,電話裡傳來她有些慵懶的聲音。
「伊杏琦小姐嗎?我是──嗯,昨天和妳一起帶小貓去動物醫院的人。」
「啊哈,是休學的同伴嗎?叫我小杏就好了。我喜歡朋友這麼叫我。對了,果醬好吃嗎?」她立刻清醒起來,聲音爽朗地回應我。
「果醬很棒呢!剛剛才抹在土司上當早餐。」
「……嗯,現在──幾點了?我昨天深夜把一批果醬宅配出去,睡到剛剛呢!」
書店裡的掛鐘因為沒電所以停擺,我看了下手錶然後回答伊杏琦說道:「現在中午十二點二十分。不好意思,打擾妳睡覺。我晚點再打?」
「沒關係,也該起床了。為瑾,對吧?你打電話來就是要對我讚美幸福兔果醬的美味囉?」
「呃,是沒錯,果醬很好吃……不過,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
「嗯?什麼事?」
「請問一下小杏妳知道鎮上的神社在哪裡嗎?」
「神社……?神社就在我家附近的山坡上哦。」
「欸?真的有神社啊?」
「不過已經只剩下遺址了。我曾祖母以前就在那神社做幫傭,向日本人學了做味噌和醃菜哦!我家的日式醃菜很好吃呢!」
「咦?妳也會做醃菜?」
「我會醃蘿蔔!以前我爺爺就是做醃蘿蔔的。那時候,附近幾個小鎮的便當店都是用我爺爺做的醃蘿蔔。」
「那種黃色的醃蘿蔔嗎?以前的便當店似乎都會有醃蘿蔔。」
「是啊。你為什麼會突然問起神社的事?」
我把有個老人訂購了《追憶似水年華》和《生命之歌》這兩部書的事情告訴伊杏琦,對她說那老先生要我把赫塞的《生命之歌》送給鎮上神社裡有如百合花般漂亮的巫女。
「百合花般漂亮的神社巫女?我也想看看呢。」伊杏琦笑著回答。
「……應該沒有這個人吧?」
「要不要去神社看看?」
「神社遺址嗎?好啊。」
我和伊杏琦約下午兩點的時候在她家見面,因為還有點時間,所以我刮了鬍子也順便洗刷浴室,然後想著伊杏琦送了我果醬,我該送什麼回禮。
我大學時曾交往過一個女友,她生日時我送給她一本書當生日禮物,她很生氣,在那之後不久我們就因為其他事情分手了。
送書是不行的,當然也不能回送果醬。
因為我想起昨天經過市場時,在市場附近有一家花店,所以我去買了百合花。
因為這天非假日也不是什麼紀念日,甚至連買花的時間說起來都有點奇怪,花店裡午寐而被我吵醒的婆婆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說要買百合花的我。
花店婆婆告訴我價錢後就沈默地將花朵包紮成花束。
我到伊杏琦她家時,她頭髮隨便用髮圈綁著,咬著抹著草莓醬的土司,看起來像剛起床不久的模樣。
要命!她這模樣簡直就像早晨趕著上學的高中女生似的。
「花?送我的──好高興。」咬著土司的她接過我的花後,一邊走回屋內一邊說道:
「百合?嗯──我們等一下要去見神社裡百合花般的巫女嘛!我該不該分一半的百合花給她呢?」
「應該沒有那個巫女才對。」我苦笑著說道。
「國中以後,就沒有人送我花了。」伊杏琦找了一個大的玻璃瓶,把花朵插在那裡。
「咦?為什麼?」我問。從伊杏琦的外表來看,她應該是很受男孩子歡迎的女生。
「因為我國中時的好朋友知道我很喜歡米妮老鼠,託她的福,我身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所以不論是生日或情人節、聖誕節,我總會收到很多人送给我的米妮布偶。」
「那是國中時候的事吧?」
「很幸運的──我們讀同一所高中,甚至大學時也讀同一個科系哦!不過她沒有休學。」
「哦……真是令人羨慕的長久友誼。」我說道。我國中朋友到現在幾乎已經沒有聯絡了。
伊杏琦歪著頭笑道:
「可不是嗎?因為她的關係,我房間裡有整整七年份的米妮布偶哦!以後若是果醬店經營不下去了,可以把布偶拿出來賣。」
「妳說在網拍上賣果醬是妳媽媽生前做起來的?」
「對啊。我家本來是做醃蘿蔔,就在電話中跟你說的嘛!我曾祖母從日本人那裡學會日式醬菜的作法,古早時期人們買便當都希望放一片黃蘿蔔,所以我們家醃蘿蔔賣得很好,不過現在人們以為黃蘿蔔添加了色素是不健康的食物,所以逐漸就沒有人想吃了。因為生意不好,我媽媽才想到做果醬來補貼家用,結果反倒收入還不錯,就做起來了。」
「黃蘿蔔不是用色素去染的啊?」
「才不是呢!醃黃蘿蔔據說日本出石町澤庵和尚的發明,是用黃滬子藥材醃漬的,所以黃蘿蔔也叫『澤庵(Takuan、たくあん)』哦。黃蘿蔔很好吃的!」
「嗯,我知道了。下次我吃黃蘿蔔時,會抱持著感恩惜福的心情。」
伊杏琦咯咯地笑了,「你這個人蠻有趣的。」她說。
「在學校我可是很壓抑自己的。除了上課時間外,每天就是在圖書館或坐在電腦前寫論文。」
「我知道你壓抑自己的原因──就是你說過那個女魔王指導教授。好像大學裡的每一個科系裡都有這麼一個教授。」她點點頭笑得更燦爛了,然後她揉了揉眼睛說讓我稍坐一下,她換個衣服就帶我去鎮上的神社遺址。
在我沒注意過的山腳下,伊杏琦指著一條寬闊步道告訴我:「從前神社的遺址就在上面啊!」
「這裡竟然有這麼像神社參道的登山步道。」我目瞪口呆地瞧著眼前步道感嘆。
「你不知道這條步道呀?你真的從小在這鎮上長大嗎?」伊杏琦苦笑著笑我。
「因為我住在火車站那邊,很少到山腳這邊來。」我尷尬地回應。
「嗯,今天下午的天氣非常舒服,適合爬坡。其實我自己也很少走這條階梯。如果非不得已得到山上去,一定會騎機車走其他的路呀。」
「嗯,沒錯。」
我們兩個說完就沿著步道階梯向上爬,然後就很自然地併肩走在一起。
向上走了幾十公尺後,就可以眺望小鎮西邊的海面,海風從遙遠的海上吹來,輕輕搖晃階梯兩旁的樹梢。
微風讓人感覺非常舒服。
升上研究所後,因為指導教授的關係,每星期幾乎有兩、三天籠罩胃痛的修課壓力,很久不曾享受這種舒爽的感覺。
不過爬這麼一大段樓梯可真累人啊!
「為瑾,你都滿頭大汗了。平常缺少運動哦!」伊杏琦注意到氣喘噓噓的我。
「……之前我最常做的運動就是去學校圖書館借還書。」
「這樣不行啦!對了,你可以每天早上走這條階梯去山上和老爺爺老奶奶練太極拳。」
「其實我爺爺生前在這山上教外丹功哦!」我突然想起我爺爺其實很重視養生,每天早上三四點都會到山上和一群老人運動。
「咦?真的……那你得多像你爺爺學習了。」
「會稍微開始運動一下,不過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起床實在太誇張了。」
「說得也是,我和鄰居阿姨們為了趕著把貨送出去,今天早上三點才睡呢。」
「鄰居阿姨?」
「嗯,如果突然接到大訂單時……我會請鄰居的婆婆阿姨幫忙一起做果醬,有算薪水給她們。」
我想起伊杏琦家裡那白鐵工作桌旁邊有好幾張椅子,那大概就是給幫忙做果醬的人做的。
我們兩個人繼續沿著階梯往上走。
當我們走到階梯盡頭時,伊杏琦彷彿導遊小姐似地伸出手指向我盡頭那片廣闊的草地:
「這裡──這裡就是小鎮的神社遺址!」
我踏上這塊翠綠草原。
草地邊緣種植著幾棵松樹,大概是附近人家在這裡也擺上了一些盆栽,那些盆栽看起來有點凌亂,有些盆栽裡的植物枯萎了。
草地盡頭兩邊的貊犬石雕和石燈籠一樣斑駁透露出厚重的歷史感。
此外,什麼都沒有了。
當然這裡也不可能有什麼百合花般的巫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