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夜雨中的牛肉湯麵
《牛肉麵的幸福滋味》
- 夜雨中的牛肉湯麵
大雨已經下了一整天,淅瀝嘩啦地在整個城市製造多餘的噪音。
這種天氣大概沒有人想出門吧?即使硬著頭皮撐傘出門上班,也不可能在街上逗留很久,一年或多或少會有幾次像今天這個樣子地下雨,與其說這樣的雨是為了洗滌城市的污穢,我更覺得雨水刻意阻隔了什麼東西,例如與街心對望的視線還有人與人相見的機緣。
我記得在很年輕的時候預計某天要跟初戀女友見面,那時我們已經兩個多月沒有見面了,她在準備研究所的期末論文,而我為了準備當美術老師而正在國小教育實習,兩個人都忙,原本期待的一次約會,因為大雨淹沒了嘉南平原一帶的鐵路,我們取消了那次約會。
幾個小時後,我們在電話裡吵架,原本只是為了無法見面這個事情,後來我們爭執的論點擴及到彼此的生活習慣、價值觀和個性的差異,說起來有點好笑,因為那場雨,和現在同樣夏季的大雨,導致我們爭執、論證我們早該分手的理由。
因為那場雨,我和初戀女友分手了。
不過在那之後又發生很多事,最終的結果是我成為一個剛滿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仔細看已經有些白頭髮,身體還算健康,曾經有個妻子,但在好幾年前我們就像各自遠離對方流浪的野貓,走出了那段褪色的婚姻,若說那段婚姻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我的孩子吧?現在可能十六或十七歲,在日本神奈川縣念高中,和他媽媽一起住。
我曾經是國小的美術老師,不過已經辭職了,那時很掙扎該不該辭職呢?最後還是離開了學校,在城市裡一條不顯眼的巷子裡租了個店面,開起專賣牛肉麵的小麵館,雖然我認為店裡牛肉麵的味道都很不錯,但生意一直有些冷清,就像圖書館的偏僻書庫裡收藏著某本紅皮精裝書,可能很久都沒有讀者去翻動借閱。不過,依靠著老爸過世的遺產和他先見之明投保的保險金,我總算還可以生活下去,可以在這樣連續幾天的大雨只煮上一小鍋的牛肉湯,然後佔據了店裡很少有客人的桌子,翻讀一本有關討論立體派藝術的書。
說起立體派藝術,就不能不提西班牙畫家畢卡索,畢卡索是立體派的開山祖師,他的藝術從多種角度去觀察現實事物,然後將觀察的結果在平面畫布上並列或重疊,在線條和顏色深淺中重新塑造空間。
有點跟寫日記一樣,不是嗎?在平面呆板流水帳似的日記裡,其實仔細觀察那些好像心不甘情不願塗抹上去的事件,並列填滿在某一天的空白頁上,哪天重新翻到那些被遺忘的瑣事時,會啊地一聲瞬間讓那些文字充盈立體在腦海的回憶裡。
所以我還在小學任教的時候,經常告訴那些孩子,不要小看文字和美術的力量,文字和藝術是足以讓我們將記憶重構出3D情節的神秘力量。
雖然,即使我們記得了那些已經失去的往事也於事無補……
像雨一樣,生命中有些情節會反覆不斷在我們的生命中發生。我拿起擺在書旁邊的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時候有點尷尬,晚上八點三十二分,好像可以準備把店門外面淋雨的活動看板推進來準備關門了,但為了某種虛應故事或者稍微堅持一下當一個牛肉麵館老闆的堅持,我決定再多等待半小時,到我自己定下的營業時間結束才準備打烊休息。我把書閤起來走到櫃臺後面拿出一本米色封面的素描本子和一枝素描用鉛筆,隨意地畫店裡的樣子。
關於店裡的裝潢擺設,我不知道已經畫過幾百張圖了,反正營業時間裡客人也不多,就練習畫畫吧!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畫圖,看自己運轉筆芯在畫紙上面摩擦出心情的軌跡,我知道那些線條其實不是現實的反映,而是心事的呈現,我們在想什麼也會呈現在畫紙上面的,心情好的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或者沒什麼特別心情的時候我都會畫畫,那些線條彷彿巧妙地修飾了整個世界、修飾了我的情緒,我喜歡畫畫,在我那愛煮麵的父親還沒從公務員退休前,我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時代,父親買了一盒蠟筆慎重地告訴我。
「孩子,畫畫和煮麵一樣,是種藝術、是種修行。」他告訴我:「圖畫和一碗麵都會呈現某個人的心情,畫一張很好的畫和煮一碗很好吃的麵都像進行一次慎重的儀式……」
那時候,我覺得他講得太嚴重了,但現在,說不定我認為他是對的。
大約二十幾分鐘後,我潦草地把麵館裡的一角畫出來,兩張原木拼起來的方桌,幾張相對應的椅子,桌上手工陶器的調味醬罐,牆壁上掛著一張我大學一年級時用油彩畫的梵谷自畫像,當然現在看起來筆觸有點生澀,所謂的生澀就是沒辦法表現梵谷筆鋒那種滯重感,不過反正來這裡吃牛肉麵的常客很少是學美術的專家,大多是真正懂得吃麵的老饕,有外食了三十幾年午餐的老上班族、附近大飯店的廚師或者很會做菜的婆婆媽媽,這些人對我的畫作通常都只有讚美,在這樣的小麵館裡,除了我自己對牛肉麵味道還得稍微堅持一下,其他事情都可以像畫水彩畫時畫到夕陽天空底色那樣,慵懶地調一些橘紅色,水彩筆攪拌一下大量清水,稀薄地在畫紙上輕輕一刷,把所有的人情世故一筆帶過。
我把素描簿隨手拋在桌上,再度看了一下手機上面的時間,九點十二分,該是打烊的時刻了,因為下雨的緣故,最近幾天生意都不太好,那些外食的上班族老饕們大多叫了外送的便當或披薩了吧?不過我牛肉麵的高湯也熬得少,今天早上七點起床後熬了大約只有二十四人份左右的紅燒牛肉高湯,中午以後雨稍微小了,到晚上又下起大雨前陸陸續續來了二十個客人,但大約晚上七點半以後就沒有客人上門了,我走到櫃臺後面用長筷子夾起剩下的牛肉塊,放在小碗裡面囫圇吞棗地吃掉那些牛肉充當宵夜,剩下的牛肉高湯打算明天早上煮點乾飯,做泡飯類的早餐,一個人生活的好處就像自由的風,無論往哪吹都是正確的方向,不需要遷就另一個人的飲食和作息,我想也許明天早點起床,去便利商店買些火鍋料,把剩下的牛肉高湯煮個牛肉火鍋來獨享豪華的火鍋早餐也是無妨。
在享受豪華牛肉火鍋早餐之前,我先把牛肉塊吃個精光,然後打算開始清理鍋具前想到那個底下有滾輪的活動招牌裡牽著一條電線在雨夜的外頭兀自發亮有點可憐,決定先去把它推進店內,其實這應該是一般正常關店的程序,先把活動招牌推進來,關掉招牌燈光,這樣才不會有飢餓如迷途羔羊的客人看到了招牌燈光誤以為還在營業中而闖進來,但因為外面雨勢太大了,讓我不自覺地忽略了這件事。
在雨中把活動招牌推進來這件事讓我覺得相當討厭,因為兩隻手都得推著有點沈重的牌子,也就是說我沒辦法撐雨傘,但特別為此穿雨衣卻又覺得太麻煩了,但人生總有很多事情像在雨中推活動招牌進屋子這件事一樣,雖然討厭但還得去做,我好像預先感覺到淋雨會很冷,縮了縮肩膀然後走出店外。
這家牛肉麵館所在的巷子是比較冷僻的,大概還要走路五、六分鐘則是商業辦公大樓林立的城區,這裡的巷子裡多半是像我這樣提供上班族另一種「不太貴」餐飲選擇的小店,但在這種大雨的夜裡大家都提前打烊了,大概只有我這種固執的人才像執著什麼似的堅持到平時結束營業的時間才開始收拾,因此站在店門口把視線投向雨幕後面的巷子,大概就是一種漆黑的氛圍所構成的沉鬱淒冷色調吧?正當我捲起襯衫衣袖,在雨中推著活動看板發出了唧喳的滾輪摩擦聲時,我注意到斜對面港式燒臘店擺放在店門口的灰色瓦斯桶旁,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在蠕動。
是貓嗎?
如果是貓的話我也不可能收養。即使我曾是一個勉強可和藝術沾得上邊的國小美術老師,養隻貓大概也能增加神秘、靈感之類的生活情調,但我現在可是一個牛肉麵館的老闆,從事餐飲工作為了保持乾淨是應該跟寵物絕緣的。但如果真的是貓的話,我大概也能從店裡拿個紙箱、報紙什麼的,讓牠稍微有個避雨的地方。
我怕驚嚇到瑟縮在瓦斯桶後面的小動物,還特別放輕了腳步,但隨即我發現我多慮了,畢竟在這樣大雨淅瀝嘩啦的夜裡即使我腳步聲音再響也被雨水淹沒覆蓋過去,當我繞到那間港式燒臘的瓦斯桶旁邊,才發現是一個長髮差不多留到肩膀在下面一點的年輕女孩,她穿著可能是絲質的白色襯衫和一件牛仔短裙,就像一隻小貓般縮在港式燒臘店的生鏽鐵捲門邊發抖,臉色有些蒼白不斷作勢想嘔吐,她捲曲著身子露出了兩條青春健康的大腿,但這時我只是覺得她這樣子應該很冷。
當然除了寒冷外,我想她應該還很不舒服。
關於淋雨這件事,除了忘記帶雨傘出門以外,總有不情願但必須淋雨的時候,所謂必須淋雨並非說一定有種情境得讓自己出門被雨水打在身上,而是說淋淋雨會比較好或者反正情況已經悲慘到即使淋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情況,例如被主人拋棄在街頭流浪了幾天也餓了幾天的寵物狗,這時候淋雨雖然更加可憐但也沒有比被主人拋棄這個事實來得悲慘。
「我想我瞭解你。」我彎腰對面前這個看起來非常年輕,臉上皮膚幾乎不必化妝就彷彿上了蜜粉一樣的女孩子說話,並不是問她說你怎麼了或你還好嗎之類的話。
因為我想起了初戀分手的那一天,我掛上她的電話,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門,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那時我也是一隻被拋棄的狗吧?
現在的雨跟當時差不多,當然若仔細分辨的話,還是可以分辨出細微的差異,但我們究竟不是氣象學家,只知道這也是大雨就夠了,我在女孩身邊蹲下來,沒有注視她被雨打濕黏在她纖細身體的白襯衫或她青春的大腿,只是把視線投向眼前陰鬱潮濕的街道,如果還是十年前我還沒戒煙的時候,如果這不是個雨天,哎,這時候是真適合點燃一根香菸把憂鬱和靈魂都燃燒殆盡的時刻。
這女孩子痛苦地在雨中扭動著身體,然後抬頭起來望著我,也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因此我也轉頭把視線注意到她臉上,她似乎想說什麼,但臉上露出了猶豫的表情,終究什麼也沒說,嘆了口氣彷彿是一個長音符滑動,然後迅速變調為一種更加痛苦想要嘔吐的曲式。
「不管你想說什麼或感覺什麼,我想終究這樣淋雨下去都不是辦法,進來我店裡吧?你可以在我店裡待個半小時或一個小時。」我想伸手去攙扶她,但設想了幾種可能發生不好的情況後還是放棄了,只是把想對她說的話夾帶一些善意的關心拋出去,至於她接不接受就不是我能預料的。
「你的店?」女孩仰著頭,稍微坐了起來來。雨水流過她精緻得好像藝術品的五官,大概雨水的冰冷讓她的臉色更顯得蒼白而發顫,我聽見她細微地咬了自己牙齒的聲音。
「走吧?喝點熱茶或吃點什麼,不管在哪種情況下,不吃點東西總是不行的噢!」我站起來,心想如果她繼續在這裡就不管她了。
不過她就像街上一隻被餵食過後的小貓,在夜雨中安靜地跟在我後面走進了我這間店名為「有」的牛肉麵館。
我先為她倒了一杯熱茶,不管夏天或冬天來店裡的客人,我都會端給客人常溫以上、有點熱度的茶,除了以中醫的觀點來說,冷飲對身體有害外,我覺得端上一杯有點熱度的茶能讓來店裡的客人感受到溫暖,也能讓腸胃稍微暖和一下,能夠更加開懷享受在店裡所食用的每一道牛肉麵餐點。
「好特別的杯子,你自己做的嗎?」女孩雙手捧著厚實的陶杯,在夏夜裡發抖著身子,臉靠近茶杯呵了一口熱茶的熱氣,頭髮仍如同她的煩惱濕黏在她的額頭上。
「我以前是美術老師,店裡的茶杯、碗盤還有桌上的調味料罐,不是我做的就是我朋友做的。」我淋了好一會兒的雨,竟也覺得有點冷,我往店面樓上走,自從開了這家店以後,我就搬到店面樓上居住,老家變成了堆放雜物和回憶的倉庫,因此例如毛巾或乾爽衣物之類的,只要上樓就能拿得到。
「哦……原來你是美術老師啊?難怪店裡掛了很多油畫……那是水彩畫嗎……」她說道。
我踩著狹長的木梯碰碰碰地上樓,隱約從只有裝潢功能的木質牆壁中透出她的聲音,我回憶了一下掛在店裡的圖畫,大聲地朝樓下喊:「有些是膠彩畫……角落還有一幅鉛筆素描,畫淡水河畔……」
有時候就這麼奇怪,我們剛剛在淋雨,什麼話題也談不上,突然換個空間,我們就產生了話題,突然就覺得生活好像由很多荒謬的小情節構成,我走下樓梯,到店裡把一條乾爽的鵝黃色毛巾拋給她。
「擦一下頭髮吧?」我自己同樣拎著條毛巾擦頭髮,粗魯地也擦了擦脖子和手,捲起衣袖到櫃臺後面的白鐵製料理餐台,詢問住在靠近梵谷自畫像牆編桌子的女孩:「煮一碗牛肉麵請你,口味就別挑了,因為這幾天都下雨,也沒什麼心思準備太多高湯……」
「謝謝,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女孩用毛巾擦乾了臉,瞇著眼睛,像貓一樣地充滿神秘色彩的眼睛望向我,所謂「像貓一樣」的這種形容詞並非為了寫作而刻意使用的,我想那是因為她眼睛用了瞳孔放大片給我的感覺。
「因為你看起來需要溫暖的東西。」沒有先清潔鍋具的決定真是正確,我把煮麵鍋保溫的小火轉為大火,煮麵大鍋裡濁白的水很快冒出水蒸氣,首先細微的氣泡浮起,然後是大的水波滾動,我很講究店內麵條的新鮮程度,因此沒有從製麵工廠訂太多的麵條,但此刻店裡的麵條還夠煮上三、四碗大碗的牛肉麵。
我把三團手工寬麵麵條丟進正滾著的煮麵鍋裡,用竹製的長筷子輕靈地攪拌開來,麵條需要讓它鬆散在沸水中平均受熱,這樣麵條的口感才會有足夠的嚼勁,就像憂鬱需要化解,不能老糾結成一團。但有些麵店為了省事,經常只把麵團放進竹編製或鐵網狀的麵撈燙煮一陣子,那樣煮出來的麵條就有可能受熱不夠均勻而不夠好吃了。
但正當我在煮麵的同時,我注意到剛剛我已經把剩下的牛肉塊當宵夜一口氣吃光,這是一件麻煩事,就像客人點了蕃茄牛肉麵,我愉快地應了聲好,轉頭才發現蕃茄牛肉高湯完全沒了那樣尷尬,我開店以來從沒遇到這種情況,萬一真的遇上了我會喊:「客人!不好意思……我們蕃茄牛肉麵賣完了,您可不可以改點其他的。」
不過現在坐在店內雙手捧著一杯熱茶,頭上蓋著毛巾的那個女孩子是被我邀請的而非進來店裡消費的客人,我該怎麼稱呼她呢?
「誒……請問一下,你叫什麼名字?」在櫃臺後面,我這個有點失職的廚師保持鎮定地從碗櫃裡拿出兩個乾淨的空碗放在料理台上,詢問那個女孩子。
然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周依涵。我告訴她:「周小姐,不好意思……那個牛肉塊沒了!降級一下改成牛肉湯麵可以接受嗎?」
「噢……」她像小孩子般發出了一個不滿意的長音,然後驚覺這樣對於免費招待她進來的我是相當失禮的事情,於是連忙點頭,發出了甜美的聲音:「可以啊!麻煩您了。」
為了彌補沒有牛肉塊的遺憾,我把冰箱裡的小白菜通通拿出來,大概是四人份的量吧?放在水龍頭下沖水洗乾淨,用菜刀切除根部後切成三段,這時候麵也滾熟了,我拿起竹撈和長筷子,撈起了三人份的麵條分裝在兩個大碗公裡,然後同樣把小白菜放進煮麵的滾水中,汆燙十秒左右撈起,熟練地用長筷子夾起放在麵條上方,接著用大湯杓把另一鍋快見底的紅燒牛肉高湯同樣均等地裝盛入兩碗麵中,最後快刀切了些蔥花灑上。
我把正冒著熱煙的兩碗牛肉湯麵端出去,正捧著熱茶小口小口喝的周依涵這時看起來心情好多了,對我輕吐出了兩個字:「謝謝。」
我幫她拿了筷子遞過去,她接過筷子還有些靦腆,這也是我為什麼吃了一大碗公的牛肉塊當宵夜還煮了兩碗麵的原因,我自己也拿了雙筷子默不吭聲地坐在她面前低頭吃麵。
我感覺她好像在注視我,大約兩秒以後,她也把筷子伸入碗公裡的牛肉湯中,兩根竹筷撈起了幾莖麵條送入口中。
「好多青江菜哦!」她說道。
「那是……小白菜。」在都市裡生活的人們,即使每天都在不同的餐廳裡進食,但是真正能準確叫出每種常見的青菜名稱的人,似乎可以被好好稱讚一番了。
「兩種很像,不是嗎?」她理直氣壯地彷彿在生氣地看著我。
「大概是吧?」我屈服了,仔細注視著她那戴著瞳孔放大片的眼睛,彷彿剛剛被雨水洗過的大眼睛非常清澈,但有些疲倦。我用試探的語氣問她:「失戀了?」
「嗯,你怎麼知道?」周依涵低著頭,把臉埋進牛肉湯麵的熱氣裡。
「因為我以前也曾經因為失戀而淋雨,還稍微喝了些酒,那是初戀的時候吧!好年輕的時候……」
「是嗎?你不恨那個人嗎?」周依涵抬起頭來,神色複雜地將目光投向我,彷彿想要好好從我的表情去發現隱藏在時間背後真正的心情。
「現在自然不恨的,幾年以後,我又談過幾次戀愛,最後跟另一個女人結了婚又離婚,但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我彷彿是想做點什麼分散那回憶所帶來的痛苦,把桌上其中一個調味料罐打開,那是我跟鄉下一位阿婆訂製的辣味酸菜,我用小湯匙舀了一點加在牛肉湯麵上。
女孩看我的動作,接過我手中的小湯匙也想舀一些酸菜。
「……看起來沒有辣椒,可是有點辣噢!」我提醒她一聲,她動作停滯了一下,仍舀了一些酸菜,我則繼續說:「但不管什麼樣的際遇,因為與某個人曾經在生命中相處、因為沒有跟某個人相處的這些經驗,變成了我們現在這樣的人,當然如果過去對方做出了什麼決定或我們做了什麼決定,都可能讓我們變得更好一點……不過也有可能變成更壞一點就是了,但不管怎麼樣,我覺得我們大致上應該都還滿意現在的自己,為了現在的自己,我們怎麼能不對那些人或那些事有一些心懷感謝的想法?」
她低頭吃了幾口麵,又咬牙切齒般地大口咬著燙熟的小白菜,然後她說:「我就是沒辦法感謝他。」
「湯也很好喝,多喝幾口湯吧?這湯是我今天早上熬了三個小時的。」我稍微轉移了話題,同時自己也喝了口湯,用湯匙攪拌碗裡的湯說:「熬紅燒牛肉高湯這個過程說起來也挺繁瑣的,把很多材料和中藥包處理好後,依照預計高湯份量在湯鍋裡加入適量的米酒、味精、糖、鹽,開大火煮沸後,還要把湯面上漂浮的乳白色泡沫和雜質清乾淨,然後小火繼續燜煮。」
「感情這件事也一樣,很麻煩的,不是嗎?」她說。
「你抓到重點了,戀愛也像一鍋高湯一樣,哪時候不小心注意,隨時有可能把高湯煮壞的危險。」我說:「但戀愛中我們其實不是那鍋高湯,而是廚師啊!把湯煮壞了,我們可能是有責任的,而不是材料的問題,如果一個廚師總是把自己煮出來的東西難吃怪罪到材料上,那他永遠不會進步,一次痛苦的戀愛經驗也是如此,如果我們沒有心懷感謝的反省,也許下次還會煮出一鍋難喝的湯。」
「說起來,你不但是個廚師還是哲學家噢!」她說。
「每個人都可能是生活的哲學家哩!」我快速地把麵吃完,大口喝了一些湯。
「你這牛肉湯的味道蠻好的,不會太鹹或太淡,感覺很用心去做,只可惜沒有牛肉噢!好想吃肉……」她露出了笑容,就像雨夜後天空放晴出現月光一樣令人覺得清爽。
「這次就稍微忍耐一下吧!就像人生中也可能有一段時間稍微沒有愛情,但缺乏了愛情也可以是滋味還不錯的生活。」我聳聳肩,對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孩說:「暫時就先用這碗加了很多『江青菜』的牛肉湯麵為你加油!下次你來再請你吃牛肉麵。」我加重了「江青菜」這三個字的音。
「我知道是小白菜了啦!是小白菜……」她露出了有些嬌羞的笑容彷彿抗議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