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I

端午節連假,是六月最熱鬧的節慶。白天競賽划龍舟,到了晚上,燦爛煙火炸滿天空。在此人人歡慶的時刻,卻有一個身穿襯衫牛仔褲的青年坐在河邊的小公園樹下,憂鬱地看著夜空。

 

此人叫金佳勳,是附近一間地方高中的老師,三十二歲。他從小就立志要過安穩的生活,想要當老師,一帆風順地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跟大學,修完教育學程,做完實習老師,平平安安地當完兵,卻在教甄生涯栽了個大筋斗。八年了,他始終沒有考上正式老師,不管是獨招還是全國聯招,都是一再地落榜,無法從流浪教師的桎梏脫身。

 

他默默地滑著手機,把一則訊息刷進來,再刷出去。那是今年最後一次教師甄試的榜單。他的名字沒有在榜單上,連備取都沒有。這麼多年在台上教書,一點進步都沒有,都教到哪裡去了。他抿著嘴唇,眼睛紅紅的,鼻子愈來愈酸,內心滿滿的都是四個字:討厭自己。

 

人在極端自我厭惡的時候是會想死的。金佳勳想著各種自殺的方式,想像著自己死亡的景象。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死了就再也不用受到社會絕望的煎熬。反正自己不過就是個廢物,死了也沒人會傷心。

 

他站起來,望著潺潺流動的河水,想往下跳,深吸口氣,轉念之間想到家人若是聽到自己死訊會有多麼傷心,卻又有點不捨。他就這樣在河邊來來去去轉了好幾圈,忽然迎面撞上什麼東西,定睛一看,是兩隻腳,有個人掛在樹上,上吊自殺。

 

金佳勳著著實實嚇了一跳,要不要跳河什麼的立刻拋到九霄雲外。好在旁邊有張供行人乘涼的長椅,他站上椅子,把那個上吊的人救下來,放在地上。路燈幽暗的燈光映出那人的臉。那是一個青年男子,大約三十來歲,挺挺的鼻子,五官相當英俊,雙目緊閉,似乎沒了意識。

 

「你醒醒啊!喂!」

 

金佳勳驚慌地拍打那人的臉,腦中閃過各種急救方式,像是口對口人工呼吸還是心肺復甦術,但他不是專業,一時也不知道要怎麼操作。好在那人只是一時昏暈,過不多時,忽然整個人往上一彈,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我怎麼沒死?」他錯愕地自語,摸著全身上下,又問一次,這次混雜了幾許煩躁,「我怎麼沒死?」

 

金佳勳問:「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那人驀地轉過頭,瞪向金佳勳,問:「是你救我的?」

 

金佳勳說:「是我。」

 

那人一秒狂怒,抓住金佳勳的領子就吼:「你為什麼要救我?誰叫你來救我?誰說你可以救我?他媽的雞婆多管閒事!」

 

金佳勳勸他:「人生苦短,不要想不開,至少活著還有機會啊。」

 

那人說:「你知道我已經五百歲了嗎?你打擾了我五百年好不容易能一死的良機,這下又不知道要活到何年何月,你要給我負責任!」

 

「你到底在說什麼!」金佳勳訝極反笑,「我救了你欸,先生,我需要負什麼責任?」

 

那人嘖了一聲,解釋:「我過去造孽太多,中了詛咒,每五百年只有十分鐘能解除詛咒迎向真正的死亡,在那十分鐘以外所有時間的死亡機率只有百萬分之一。」

 

「這機率也太低了吧!」

 

「不然還有一個方法。我必須談戀愛,讓深愛著我的人親手殺死我,我就可以去死了。」

 

「呃,那,你怎麼不去談戀愛?」

 

「我看起來像是隨便跟人談戀愛的人嗎?」

 

「不是,我是說,既然有這麼萬無一失的方法,你就該好好找個人,跟他轟轟烈烈相愛一場,然後迎接最後的死亡。」

 

「說得好。」那人冷笑,「你叫我上哪找這個人去?」

 

金佳勳說:「你很帥,一定會有人願意的。」表面像是在安慰他,實際上是在撇清責任。那人也聽出他卸責之意,冷哼一聲,說:「我沒時間跟你廢話,反正事情已經演變到這個地步,與其再等五百年不如速戰速決。這樣吧,你結婚了嗎?」

 

金佳勳說:「還沒。」

 

那人問:「單身?」

 

金佳勳說:「單身。」

 

那人說:「很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金佳勳一楞,說:「你是叫我跟你談戀愛嗎?」

 

那人說:「不然你要幫我發明時光機嗎?」

 

「欸,等等,等一下。」金佳勳慌慌張張地說,「不然這樣好了,我介紹正妹給你認識,你一定會比較想跟女孩子談戀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跟女生比較好,不是,不是跟我!」

 

那人不以為然:「你是叫無辜的女生背負殺人罪嗎?你這樣良心不會痛嗎?」

 

金佳勳說:「不然我要怎麼辦?你也太理所當然了吧?我是男的欸,你可以跟男生談戀愛喔?」

 

那人說:「用現在的分類方式,我算雙性戀。你外表還行,我可以。」

 

金佳勳才不答應。性別不是問題,問題是他一點都不想跟路邊撿到又疑似精神有問題的帥哥談戀愛。他推搪著說:「我不可以。」

 

那人皺眉:「為什麼?你對我哪裡不滿意?」

 

金佳勳說:「你的設定也太像某部韓劇了吧!」

 

「那部韓劇抄我的好嗎,我比孔劉帥多了。」那人自信多到滿出來,「好了,不要再扯那些有的沒的,要是你還有一點良心不安願意為我的人生負責任的話,就趕快愛上我。」

 

金佳勳抗議:「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王譽,名譽的譽,沽名釣譽的譽。」那人站起身,「你叫什麼名字?」

 

金佳勳心想:「諒他拿我姓名做不出什麼事。」便回答:「我叫金佳勳。」

 

王譽哼笑:「記住,金佳勳,今天發生的事情,你一個字都不能洩漏出去。」

 

金佳勳說:「不然咧?」

 

王譽說:「你可以自己試試看。」

 

什麼啊,就這樣?金佳勳以為他要說什麼,洩密死全家,還是洩密就會變成小美人魚的泡沫什麼的。此時對方卻拋了一句:「有人打電話給你。」

 

金佳勳拿起手機一看,是他妹妹金佳玲打來的。由於調成無震無鈴模式,響了只有螢幕發亮,他自己完全沒發現。

 

他接起來:「喂,什麼事?」

 

「欸你什麼時候才要回家?」金佳玲語氣不悅,「老媽還沒睡,一直在等你。」

 

「我馬上回去。」金佳勳應付完電話,轉過頭,一片空蕩蕩的,王譽已經不見了。

 

他搔搔頭,心想自己還是趕快回去洗洗睡吧。什麼五百歲,死亡機率百萬分之一的,一定是遇到神經病。反正他沒做錯什麼,洗個澡睡一覺第二天就沒這回事,睜開眼又是嶄新的一天。

 

 

 

天總是不從人願。金佳勳第二天醒來穿著睡衣抓著肚子走到客廳發現有個陌生人坐在他平時的沙發位子上,鐵灰色西裝筆挺,頭髮梳理整齊,正在跟他爸媽抬槓,有說有笑。

 

「王譽!」他大驚,「你怎麼在這裡!」

 

他媽媽轉過頭來唸他:「佳勳啊,怎麼這麼沒禮貌,要叫王董!」

 

「什麼王董!」金佳勳驚慌中聽到他妹金佳玲在旁邊接了一句「王董你好久沒來了」,慌張低聲駁斥「去你的王董!」

 

金媽媽說:「佳勳你快坐好,當老師還這樣沒大沒小,怎麼跟學生家長溝通?」

 

什麼學生家長?放屁!金佳勳說:「我是市立高中,沒教過什麼有錢人家,王董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來請你到我家,當我小孩的家教。」王譽風度翩翩地表示,「金老師,昨天在公園裡,我們已經說好了不是嗎?」

 

「說好什麼,你看起來像是有高中生子女的年紀嗎?你最多看起來也只有──呃──只有──」

 

他本來想說三十歲,但看著王譽的臉,愈看愈說不清。王譽的外表是年輕,但不知怎地就是看不出真實年紀,像二十歲,像三十歲,說他四五十歲好像也過得去。昨天晚上遇到他的時候,他說自己幾歲來著?五百歲?當著一家人面前說這人五百歲,這像話嗎?

 

王譽倒是好整以暇:「你覺得我幾歲?」

 

金佳勳氣呼呼說:「你小孩叫什麼名字?男的女的?考上我們學校分數多少?唸哪一班?」

 

「那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王譽笑得很邪惡,「我已經跟令尊令堂談好條件,從今天開始你要住進我家,教導我小孩功課,直到他考上理想的大學為止。在那之前你如果要考教師甄試,要補習,我都全額資助。」

 

「你哪來的潘仔啊!」

 

金佳勳傻眼,這傢伙就為了去死,有必要做成這樣嗎?他才剛要說出口,說你做這麼多只為了想去死,突然喉嚨一陣緊縮,聲音迅速被抽出,他發出了一個尖銳刺耳的喉音,喉嚨痛得不得了,大咳起來。

 

妹妹趕快倒一杯水給他。金佳勳喝幾口嗆到氣管又咳,咳了好幾聲才停住。他下意識看向王譽,想起昨天王譽對他說的話「今晚發生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能說出去,不然就試試看」。難道是王譽對他動了什麼手腳?

 

王譽眼中閃過一絲狡獪,說:「我確實是個潘仔,金老師,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沒關係。」

 

金佳勳握住自己喉嚨,他以為自己被毒啞了,但啊啊啊了幾聲,又出現了聲音。

 

他問:「你對我做了什麼?」

 

王譽說:「什麼都沒有,我只是要贊助你而已,請不要誤會我的意圖。」

 

金佳勳氣壞了:「拜託我只是一個代理老師而已。你不要自己死不成就隨便逼人當殺人犯好不好?」

 

後面那一句又沒說成,那個「你」字才要說出口,他就又是一陣大咳。這次痛得更厲害,喉頭如有刀割,喝水也沒用了。他回房間從公事包裡翻出一罐金皮油,灌一大口,勉強止住喉痛。金皮油專治酷酷掃,是潤喉靈藥,他之前喝這個是為了應付整天課堂大滿貫的日子,想不到今天休假日也派上用場。

 

回到客廳,媽媽擔憂地問:「佳勳你怎麼了?咳成這樣,要不要去看醫生?」

 

金佳勳說:「沒有我只是喉嚨長繭,職業病。」

 

媽媽還真信了:「你才這麼年輕就喉嚨長繭啊?要不要去開刀?」

 

「不用,我相信只要王董離開這裡,我喉嚨就會好了。」這次沒被消音,但金佳勳對王譽已是滿腹敵意。

 

王譽卻是一臉正經,站起來,握住他的手,誠懇地說:「金老師,我是真心誠意地喜歡你的教學,所以才想幫助你,若是哪邊禮數不周惹你生氣,請儘管告訴我,我立刻向您道歉。」

莫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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