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戰敗
荔趴在草叢中已經很久了。
下肢有些發麻,草葉讓他的臉頰又痛又癢,但他還是不肯有片刻放鬆。他是族中最出色的獵手,深知在面對最強大的獵物時,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讓成果化為烏有,並讓自己落入獵物的利爪之中。
已經很近了。
手指扣在了緊繃的弓弦之上,上臂肌肉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青年彷彿埋伏已久的獵豹,悄無聲息地等待著獵物走進自己的狩獵範圍。塗滿草藥毒汁的箭頭呈烏金色,不會有一絲反光,默默指向了路過的軍隊。
為首的男人有著一張深邃立體的面孔,長髮灰白,瞳孔卻是無情而美麗的銀紅色。目光彷彿要把人凍住一般——他甚至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小小倒影。
戰爭已經進行了三天了,遠道而來的敵人有著他們從未見過的強大暴虐的力量。他們損失了很多優秀的戰士,年輕的男人像石頭一般被填進戰爭這個無底洞,卻無法阻攔敵人的步步推進。
身體比腦筋反應得更快,在他回過神來時,手中積蓄已久的靈力長箭已經迅馳發出,攜帶著勢不可擋的力量射向獵物,準確地命中了他的左肩。這是一次非常完美的偷襲和射擊,獵物甚至來不及反應,噴射的血液就已經如鮮花一般盛開。
直到……
一陣天旋地轉,腦袋狠狠地砸在地上,陣陣金星冒出。陪伴了他十幾年的長弓被這巨大的力道甩脫出手,胸腔劇痛著,肋骨折斷刺進了肺部。明明可以躲開的,怎麼、怎麼會?他咳出血沫,仰起脖頸發出一聲哀鳴。血色天光之下,一抹白色閃過,然後他看到,灰白色的巨大蛇尾纏繞著他的下身,絞殺盤繞,將他拖入深淵之中……
……
又是這個夢。
荔沉默地擦拭著他的新弓,不只是他,整個姜族都沉浸在一種哀慼之中。安逸已久的姜姓部落,被席捲而下的北方軍隊打了個措手不及,即便他的母親,現任的姜族族長季姜再暴怒不已,大罵北方而來的白色種群為“蠻族”、與山谷野蛇交配產下的“獸種”,也無濟於整個姜族都處於鐵蹄踐踏之下的事實。
荔不關心這些。他對他的族群沒有多少感情,也正如他的族群對他一般。他唯二關心的事情,其一是他的長弓,已經失落在前不久的戰場之上;其二是他的妹妹,蘿,姜族未來的主人。
但是,他偶爾仍會想起,那次戰鬥之慘烈。來自北方的種族給他們展示了蠻橫而強大的力量,截然不同的白色蛇尾彷彿死神橫掃戰場。沉溺於玩樂和奢靡之中的姜姓貴族只能四處逃竄,或者狼狽跌落,折斷自己的長尾。
手在微微顫抖著,這波動的情緒不適合做細緻的活計,荔放下了自己的新弓。他站起來,遙望遠方,看見妹妹阿蘿正在姜水之畔濯洗雙足。她白色的裙襬染上點點水漬,彷彿一朵朵綻開的小花。一頭幼鹿溫順地趴在她的身旁,風揚起她長長的黑髮,彷彿傳說中的神女一般美麗。
感覺到有人在看她,美麗的少女抬起頭來,在風中微微一笑。
是的,他的阿蘿就是這麼聰明、美麗,是姜族最富有靈氣的女子。無論這場戰爭的後果是什麼,都不會、也不能給她的命運帶來任何影響。
荔發誓。
*
“該死的……該死的蠻族!他們居然想,居然……”
年邁的婦人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又把柺杖在地板上狠狠敲擊了幾下,才平息掉胸口的一股悶氣。
姜族戰敗,而勝利者姒族提出的要求是——
要求姜族王室一名純血雌性作為戰利品。
“不要太生氣了,我王。”年輕的男人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這給他平凡的面孔添上幾分魅惑。他並非是姜族人,而是來自於遙遠的東方部落許。距離並沒有阻攔他的智慧,正與此相反,昏聵的季姜時不時還會聽從他的意見,儘管她從未承認這一點。
把懷抱中的女童交給奴隸,許君低聲勸道,他的聲音淡淡地而富有誘惑力:
“太姒已經老邁,無法生出另一個繼承人了。她唯一的女兒少姒早逝,卻只留下兩個兒子。如果再沒有女性繼承人,生不出下一代,姒族的傳承就要斷絕了。姒族這次南下,就是為了尋找姻親……”
“我知道……太姒那個女人,向來狠毒!活該生不出女兒!”季姜又重重地地跺了跺地板,“但是,因為戰敗而要把自己的女兒送出去,這、這是奇恥大辱!不能接受!”
許君的面上閃過一絲冷色,但他沒有讓季姜發現。死到臨頭,季姜關心的卻還是自己的面子,對她來說,維持這個空架子的表面華麗比什麼都重要。有什麼關係呢?他微微一笑,沒有了蘿,還有我的女兒芸,我的女兒芸,才會是下一代的姜族首領。
“但是……”許君的聲音帶上了些許刻意的恐懼,正如他在季姜一慣印象中一般,有幾分心計,卻膽小怕事。許君顫聲道:“姒族那群白尾就在王庭之外,若沒有滿意的結果,恐怕是不會輕易離開的啊……”
季姜冷靜下來,撫摸著椅背沉吟:“事到如今,只能……”
現今姜族王室之中,年輕的純血雌性也只有兩名了,分別是十五歲的蘿,和五歲的芸,而姒族卻並未指定和親的人選。
許君突然跪了下來,砰砰砰地在地上磕起了頭,再抬起頭來,已是磕出了血,滿臉是淚:“王,我心知芸是次女,這次被送走的只能是芸了……我無可奈何!但是,但是芸只有五歲啊……她還那麼小……而太姒的幾個兒孫,俱已成年,個個身強力壯……我聽說,這次太姒的長子洹被射傷了,傷得很重,現在他們怒火滔天,不想要芸了,只想要蘿啊……畢竟蘿還有一年就成年了,馬上就可以生蛋……”
“賤人胡說八道!”季姜驚得站了起來,一腳踹向了許君肩頭,“蘿再怎麼說也是我的長女!怎麼有把祭祀之女送走的道理!就是到女媧神廟座下裁決,也沒有這個道理!”
許君被季姜踢倒在地,胸口劇痛。他面上仍在流淚,心中的惡意卻愈發蔓延。這個愚蠢無知的婦人,他在心中罵道,若是女媧神裁猶在,如今各族又怎會互相攻訐?他哭了一陣,膝行至季姜腳下,道:
“王,我、我亦是聽人謠傳的……如今族人到處都在說,太姒沒幾年活頭了,所以才這麼著急……我看這姒族,就是欺人太甚!我聽說,太姒的孫子,那個叫光的,如今在王庭四處找咱們姜族的神射手挑戰……就是不把咱們姜族放在眼裡啊……”
季姜頹然坐回了王座之上,沉默不語,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許君見煽動已成,坐在地上猶豫許久,欲言又止,才又開口道:“王,如今我有一計,可解眼前之困境,不知可行不可行……”
見季姜望向他,許君才又擺手道:“這計謀原也不是我想的……只因最近聽說了一件怪事,是我一同鄉所述,他曾流落羋地,您知道,那地方,又小又窮,山野荒蠻……”季姜皺起眉頭,許君又像絮叨太遠急忙轉回話題一般,“前些日子,他的妻子死了,來投奔我。昨日,因大王終日愁眉不展,我在庭中亦是憂愁,他見了,問我緣故,之後說,這有何難,他有一計,可解姜族燃眉之急。只是此事太過荒誕,我不知該如何同王上說。”
季姜道:“有什麼說不得的?說來聽聽。”
見季姜有了興趣,許君又傾身至季姜耳邊,道:“大王不知羋地風俗,由於羋地窮困,女子更是少之又少,在偏遠之地,多有男子相互結為伴侶生活的。而就在其中,發生了一件奇事,一男子因早年受傷,斬去了自己的蛇尾,而後與另一男子交合,竟然產下了一個蛋,你說稀奇不稀奇?”
“我聽了心中驚詫,想世上怎會有如此荒誕之事,定是他道聽途說,編來騙我的。那男子產下的蛋,說不定是個妖物之類的,怕被人發現,才扮作了孩子。”
“你有所不知,這並非是什麼妖物,上古傳承中確有此事,只是……”季姜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住了。
“既然是傳承自上古的秘法,有什麼不行呢?”許君輕描淡寫地說,“這樣,姜族可以保存自己的榮耀,姒族也可以得到純血的生育者。即使失敗,您損失的不過是一個兒子。”
“更何況,您有許多個兒子。”許君說道,“難道,您不想看見姒族退兵嗎……”許君又在季姜耳邊細細說了些。
姜族之主沉吟片刻:“若如你所說……確有幾分道理。”與其送出一個的女兒,讓姜族的先祖蒙羞,不如先讓姒族退兵然後再圖大計……更何況,照這男人所言,還可趁機在姒族之中安插眼線,說不定能就此滅了姒族的傳承……這聽起來似是極好……忽然,一道閃電在季姜的腦海中劃過,傳承中的警示出現在她眼前——
“不可!”季姜突然站了起來,“此事不許再提!”
許君心中焦急,卻仍要裝作淡定:“王……如此妙計,您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老婦人分明已經心動了,但不知為何,突然又清醒了。
季姜看了一眼這低眉順眼的男人,心中多了些猶疑,對他所說之話也開始重新考量。這男人,難道真是如他所說,偶然知道這秘聞的嗎?
在傳承記憶中,歷代先祖都知道這個秘法,為何幾乎沒人嘗試過?因為——
斬尾之人,是為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