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知道嗎?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你知道嗎?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有自己的殼……」
我站在這條東亞海拔最高的公路上,這樣向對方說道:「因為有殼的關係,每個人的個體才能夠獨立存在,很自由地獨立存在哦!」
是啊——
如果人類的身體以外沒有那層殼,狀態性地把人包含在裡頭。那麼整個人類社會可能就失去秩序,沒辦法分清楚彼此的身份和界線。
這麼說起來會不會太抽象了噢?
可是,我不是說抽象的東西喲!
我是說明確如路標的物體,「人類是確切地被覆蓋在這樣歪斜的殼裡頭」。
冰冷,抑鬱,疏離,失落,我曾經很清楚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生活的哦。
我能夠看到人們安全地躲在「殼」裡頭,寂寞的人,殼就更厚一些,因為人類是會彼此傷害的生物,因此非得在身體外面套上一層殼才行。
平常人看不到那一層殼,他們只會感覺到「啊,這個人好冷淡啊!」、「這個人好像討厭我」、「我跟那個人合不來」之類的。
其實是他們彼此之間的殼太厚了,所以相處起來會聽到兩個人殼喀喀喀地摩擦聲音。
啊,平常人聽不到自己的殼和別人的殼摩擦的聲音——
可是我也聽得到哦!
家人彼此的殼比較薄,戀人之間的殼也很薄。
殼是歪斜而且變化不定的,願意對某人或些人敞開心房的話。「殼」就會變薄。
對某人有戒心的話,「殼」就會很厚。
可是不論怎麼樣的人都是被殼覆蓋著、包裹著並且保護著,快樂的人殼可能是粉紅色的,憂鬱的人是藍色的,憤怒的人是紅色的,說謊的人是銀色的,至於金色的……呃,大概是神明或賽亞人。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過帶有金色殼的人。
話說,從前從前我也看不到「人類的殼」。
只隱約感受到,唔,別人對我不好。
例如我的奶奶就對我特別不友善,注視我的渾濁眼睛裡摻合了其他的雜質。她疼其他姑姑們的孩子。晚餐的餐桌上,奶奶會叫我少吃點肉,哦,對了!吃魚對身體好——
然後用筷子把魚頭或魚刺最多的部分硬塞到我碗裡。
我小時候其實一直是不太受寵的孩子,爸媽都是廚師,平常都在我們濱海鎮上的餐廳裡忙碌,他們總是一大早出門,一直到三更半夜才相偕回家,根本沒空照顧我。
實在不知道為什麼在鄉下小鎮的餐廳也有那麼多忙不完的客人?
是奶奶照顧我長大的。
雖然我不受長輩疼愛,但我可是家中的獨子喔。
——依照大家庭來說,我是長孫。
在我小學三年級以前,家裡很熱鬧,第三個姑姑(最小的)還沒嫁出去,第二個姑姑經常跟二姑丈吵架跑回娘家,爺爺也還沒因為肺癌過世。
那是一個詭異的家族,每個人都陌生、疏離,彷彿生來就為了防備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唔,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們,那些大人們在防備些什麼呢?祖先流傳下來的老房子還是什麼……簡直有太古的怨靈從很久以前就盤桓在我家那棟老房子裡,沈默嚴肅得像日本右翼軍人的爺爺,滿腹心機的奶奶還有當時還沒出嫁的第三個姑姑。
第三個姑姑什麼時候出嫁呢?
好像是我小學三年級的六月,因為我爺爺在那一年七月過世的,大人們希望藉由第三個姑姑和她交往一陣子的情人結婚能帶來喜氣,讓重病的爺爺能多活一些日子。
而我爺爺依然過世了。
據說,我小時候曾經差點被我那個姑姑掐死。
還是小嬰兒的我在嬰兒床上不知道為什麼嚎嚎大哭,我那姑姑有如母夜叉大發脾氣,說我讓奶奶和大家帶來麻煩,她伸手想掐死我——
總之,我活下來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人啊,不是死著,就是正準備死。
我那姑姑也一直活到這個世紀,雖然沒有聯絡,大概多了些許白髮,像老人的模樣,再也沒有力氣掐死我了。大概就這樣吧?
人會老,也會死,同樣的,人都有「殼」,用來保護自己,不讓別人像夢魘一樣侵蝕自己的心靈,無情地傷害自己。
話說回來——
我還沒說到為什麼我看得到殼呢!
是我爺爺過世的那幾天……唔,跟我爺爺過世沒什麼關係啦!
不,也可能稍微有點關係,因為協助辦理喪事的葬儀社在我老家院子拉起了電線,冷藏遺體的冰櫃需要電力,燈光需要電力,不斷播放誦經的錄音機也需要電力,因此地上到處蔓延的電線有如捕捉小兔子的陷阱。
唉,我就是那隻笨兔子——
那時候被大人們使喚來使喚去的小孩我,不斷地因為手忙腳亂而挨罵,最後還不小心絆到電線跌倒了,頭部撞上了配電盤,手指碰觸到鬆脫了一半的插頭,帶電的插頭,一陣強烈的麻痛感穿過我的身體,我的腦袋裡有一隻兔子走過去,是的,我腦袋裡有一隻青色的或白色的兔子走過去。
然後我就昏倒了……
沒有啦,然後我抽開了手指頭,就看到身邊的大人們各自籠罩在自己的殼裡面。
半透明的殼。
那些殼各自有不同的顏色,而且厚度是扭曲的。
我能看到我那蹲在角落抽煙,抬起頭跟我第三個姑姑說話的老爸他們的殼——
我爸的殼是灰黑色的,很厚。
最小的姑姑身上也罩著一層暗紅色的殼,那是憤怒嗎?稍微帶著憤怒、不悅還有厭煩的氣氛。
最初我看到了這些異象的時候,並沒有像其他小孩那樣大呼小叫,因為那時候大人們都很忙,而且生活在大家庭裡,我很早就學會察言觀色的本領,不管什麼事都先藏在心裡,先考量說出來對方會怎麼想、對方會不會責備我。
大概這樣子,我就變成了一個比起說話,反而更擅長勤奮觀察和思考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