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淇淋融化的時間
林也坐在公司樓下的麥當勞,手裡舉著一個圓筒發呆。
他嘗試過把冰淇淋設計成層層綿綿的雪山,或者冬日裡可愛的小雪人,就像他小時候很喜歡的雪孩子的故事。但甲方的對接員卻一再強調,他們需要在包裝上體現冰淇淋給人帶來的幸福感:
“就是那種……讓成年人一下子變回小朋友的幸福感!”
對方在電話裡這樣和他說到,還特意強調了不是他的設計不好,而是感覺不對。
說了等於沒說,虛無縹緲的修改建議。
手裡的圓筒慢慢變軟,像一坨無精打采的史萊姆,對於一個重度乳糖不耐受患者來說,這種東西怎麼給他帶來幸福感啊……
林也今年25歲,畢業後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設計,幾年下來沒搞出什麼名堂,沒日沒夜地加班倒把頸椎和腰椎折磨壞了。昔日一起入職的同事,有的晉升成了項目經理,有的跳槽去別的公司做了創意總監,還有的憑藉優秀作品拿了一堆業內獎項。
只有自己還停留在最基礎的產品包裝項目上停滯不前,雖然有了一些經驗累積,但作品卻經常和甲方審美背道而馳,做出來的樣稿一改再改,導致最後兩邊都不太滿意。
林也嘆了口氣。
難道自己真的不適合做這行?
其實上個禮拜母親還給他打過電話,希望他別再幹這種沒日沒夜的工作了,誰誰誰家的兒子就是太拼命,年紀輕輕就過勞死。還說自己已經給他找好了門路,去學校當美術老師,有假期又清閒,讓他快些辭職回家考教師資質。
華夫筒上的奶油已經化成一灘,粘稠的白色順著脆皮流到手指上,林也皺起眉頭,拿紙巾把手擦乾淨,準備將它扔進垃圾桶裡走人。
“你不吃為什麼買?”
對面桌一直盯著他的小男孩終於開口說話了,看起來還是在上小學的樣子,面前攤著個作業本,上面壓著鏽跡斑斑的鐵鉛筆盒。
“我吃不了,你可以幫我吃嗎?”
林也把滴滴答答的圓筒遞過去,用那種專門和小孩子對話的語氣,假裝溫柔地輕聲細語。沒想到對方真的接過去,張嘴就把頂端一大塊捲進了嘴裡。
林也逗他:“你不怕我是壞人?萬一這裡邊有迷魂藥呢?”
男孩子墨潭般的眼睛盯著他,一邊舔沿著華夫筒流下的奶油一邊和他說:“不會的,我看著你買的,你一直坐在這兒,沒有下藥,剛才還準備扔了。”
倒挺聰明,林也默默看著他吃圓筒。男孩兒的頭髮有點長,劉海剪得亂七八糟,仔細一看小圓臉和胳膊上還有不少新的舊的傷痕,不知道是不是在學校和誰打架了。
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也經常和同學打架,林也想,大多是因為他們總嘲笑自己沒有爸爸。每次都是母親到學校去給對方家長賠禮道歉,表面上兇得很,可回了家又會摟著他哭,說媽媽讓你受委屈了。
“你是旁邊愛民小學的?”
“嗯。”
男孩把華夫筒咬得咔咔響,林也注意到他身上穿著髒兮兮的校服,手倒是洗得很乾淨。筆盒裡的鉛筆都削得短短的,接個紙卷的筆帽繼續使。作業本可能是泡過水,泛黃卷邊的紙頁上浮起皺巴巴的波紋,字跡倒是寫得清秀,隨著漣漪起伏,把那段孟母三遷默得如同一幅字帖。
估計也是個沒人管的孩子,林也不想問他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換了個話題:
“你吃飯了嗎?”
“沒有……”
男孩環顧四周的桌子,惋惜地搖了搖頭。
“我請你吃吧。”
男孩兒看著他愣了一下,沒說話。
林也走到點餐檯前,收銀機旁擺著兒童餐贈品的玩具,小時候自己特別喜歡收集。那時家裡並不富裕,但母親還是答應他一個月來一次麥當勞,想吃什麼都可以。他總會選兒童餐,因為能送一個玩具,他把那個玩具掛在書包上,這樣就和班裡其他的小朋友一樣了。
“請問您需要點什麼?”
收銀員的聲音把他從回憶中拉到現實。
“來一個兒童餐吧,玩具要……這個。”
林也指著那個黑色的小企鵝,圓墩墩的身子小小一隻,頭頂滋著幾根毛,酷酷的眼神和那小孩兒倒有幾分相似。
“您是他……家人?”
收銀員看看坐在遠處的小朋友,又看看林也。怕真被當成人販子,林也含糊其辭:
“嗯……我,表弟。”
“我還以為他沒家人呢,每天自己來這兒做作業,有時候還撿別人剩的漢堡吃。”
“添麻煩啦,我回去和他家裡說。”
林也把餐盤推到男孩兒面前,對方禮貌地說了句謝謝,埋頭吃起來。
“能問你個問題嗎?”林也趴在桌子上看男孩吃漢堡,
“問吧。”
“你覺得冰淇淋像什麼呀?”
男孩兒沒料到他問這個,猛地吞下一口食物,噎得直捶胸。林也連忙把軟包裝的牛奶拆了遞過去,對方猛嘬吸管,才把那口東西嚥下去。
“冰淇淋像旋轉滑梯。”
林也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這兩種事物的關聯,男孩兒怕他不理解,舉起一隻手指在空中畫圈:
“就是公園裡那種,以前作業得了小紅花,我媽就帶我去滑。”
“現在怎麼不去了?”
“她生病了,起不來。”
林也有些心疼,拿起紙巾幫他擦了擦沾著番茄醬的小臉,猶豫了一下:“你吃完帶我去公園看看滑梯好不好?”沒想到對方竟一口答應了:“成!”
眼看著男孩兒試圖把剩下的半個漢堡往嘴裡塞,林也趕忙拉住他:“你慢點吃!”男孩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桂圓核一般的眼睛裡漫出幾分小孩子特有的天真。
林也把玩具企鵝的包裝拆了,將它拴在男孩的書包上。那書包也破破爛爛的,拉鎖還壞了,它的主人卻一點也不在意,把作業本和鉛筆盒裝進去,背上就走。
跟在男孩兒身後出了店門,林也的目光追著書包上的企鵝,陪伴著那個小小的背影一路顛簸。
像極了兒時的自己。
不知不覺來到男孩說的那個小公園,這裡除了旋轉滑梯還有秋千。
果然還是小孩子啊,林也坐在鞦韆上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一遍又一遍滑著旋轉滑梯,咚咚咚跑上臺階,然後轉著圈溜到底。
“你不來試一試?”男孩兒過來拉他的手,呼哧帶喘,臉側滾下大顆的汗珠。那雙眼睛又變成映著璀璨星空的宇宙,折射出午夜銀河般的耀眼神采。
“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都會忘掉哦!”那銀河這樣對他說到。
林也被他拉著踩上滑梯的臺階,一米七五的個子站在紅色的遊樂設施頂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滑梯不高,但視野很好,站在這裡能看到遠處閃爍的萬家燈火,還有一排排寫字樓不滅的窗子。那裡邊無數像他一樣的年輕人還在忙忙碌碌,將美好而短暫的青春都扔在了無窮無盡的工作裡。
“害怕的話我接著你!”
男孩兒的聲音從滑梯出口鑽進來,被彎彎曲曲的隧道放大,卻莫名使人安心。
“好。”
林也坐在頂部的入口處,身體往下一沉,就順著管道一下子旋到了滑梯底,紅色的塑料包裹著自己,讓他想起母親的擁抱。
“怎麼樣?感覺是不是很棒?!”
“很棒!”林也摸摸他的頭,他確實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不回去陪媽媽?”兩個人肩並肩坐在鞦韆上晃。男孩兒低下頭,額前的頭髮擋住了眼睛,小聲說到:“她很少醒過來,而且臉也很恐怖,我看她一眼晚上總要做噩夢。”
“家裡人在照顧?”
“嗯,只有外婆了。”
“現在不陪的話,等你長大可能要後悔的。”林也抬起頭,夕陽最後一抹餘暉墜入遠處的山脈,星星還沒有亮起來,天空中一片混沌的深藍。
“你已經長大了,你後悔了嗎?”男孩轉過頭注視著他。
“有一點,所以我準備補償她,趁我還有機會。”林也轉過頭對他笑,如水的月色映在他臉上,像鍍了一層銀白的霜。
林也把男孩兒送到了他家樓下-一座搖搖欲墜的簡易筒子樓,看著樓道的燈因為他的腳步層層亮起來,全部滅掉後才轉身離開,走回公司繼續加班。
最後一版的設計方案果然被甲方採用了,林也將冰淇淋設計成了一個巨大的旋轉滑梯,幾個插畫人物洋溢著幸福的笑臉,順著螺旋狀的白色奶油從冰淇淋頂端滑下來。
那個項目結束後他辭了工作,退了與同事合租的房子,提著空空的行囊回到母親所在的小城,安心做了一名美術老師。
業餘時間他還在繼續畫畫,去年還辦過一次公益性質的畫展,為貧困小學的孩子們籌得不少善款。
沒有了甲方的限制,創作反而變成一件輕鬆的事。他的很多靈感來自於他的學生-那些擁有著天馬行空想象力的小藝術家們,林也帶著更多喜歡畫畫的孩子,走上了這條充滿了幻想的道路。
幾年以後,他作為優秀教師被學校派回這座熟悉的城市參加培訓學習,竟然就住在曾經日夜加班的公司附近。不過聽以前的同事說,那家公司早已在金融危機中倒閉,還欠了很多員工的遣散費發不出來。
記憶裡那個擁有旋轉滑梯和鞦韆的小公園也早已變了樣子,被開發成了一個熱鬧的便民超市。
故地重遊,大多物是人非。
“媽,您放心吧,這裡我熟悉得很,不會丟的啦。您早點休息,我下禮拜就回去。”林也掛了電話,聊了半天感覺有點口渴,他把手機放回兜裡,打算去超市買瓶水。
超市門口有個巨大的卡通雪人,萌萌的白色玩偶正捧著新上市的冰淇淋進行推銷,好像是之前參與過設計的那個牌子呢,林也想,果然還是用了雪人做吉祥物啊,回憶起之前的那次設計經歷,還挺令人懷念。
巨大的人偶看到他好像愣了一下,舉著試吃分裝的小紙杯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
“對不起,我乳糖不耐,吃不了這個。”林也和對方解釋著,並沒有接過那個紙杯。
熱情洋溢的玩偶急得直抓頭,把冰淇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似乎不想讓他走。兩個人拉拉扯扯回到攤位邊,最後請同事幫忙才把那個雪人的腦袋摘下來,膚色略深的臉龐上掛著一雙映著銀河的眼睛。
“冰淇淋!像旋轉滑梯!”已經比他高了一頭的男孩兒從玩偶裝裡跳出來,腰上彆著的黑色企鵝一晃一晃的。林也認出來,那是很久以前麥當勞的一款贈品玩具,當年他回鄉的行李箱上,也掛著一個同款。
END